要人的消息一层一层递上来时,韩居正刚开完党内生活会。
    他的体型略宽,走路像在筒子楼里挪动一张竖起的软床。秘书递上手帕,他接过来,反复擦拭颌下闷出来的汗,粗壮、通红的脖颈扑哧扑哧地向外泄一些热气。
    白新波走后的每个生活会都并不好开,攻击已死之人成为最正确且必要的会议内容,包括和他生前私交甚笃的几位,也都不遗余力地攻讦他在混改中做出的不当之事。
    如今混改的大权被司海齐牢牢收回掌中,他在小会上借着白新波和文庆孔一事明确地指出,想要改革,首先要“清污”,只有保持充分的先进性与纯洁性,才能做出有党性、有人性,符合民意的改革。
    根据他的内部讲话意见,办公室即刻起草“清污”运动草案,拿到会议上讨论。“清污”具体清什么污,一时还没有人敢妄下定论,不过仅仅是为了“清污”领域的界定,会上已经吵的不可开交。
    有改革派成员明确提出,科技是没有精神污染的,清污运动的范围只应在文化思想界进行,绝不能搞到经济和科技领域。
    戴行沛持反对意见,立马站起来讲,运动刚开始搞,最忌讳圈死范围。
    这个时候,韩居正瞄向隋正勋的脸,他的表情很沉,无论司海齐到底是为了彻底清算白新波余党,还是另有目的,他都谈不上高兴。韩居正敏锐嗅到一股不一样的气息,戴行沛极力把“清污”向经济领域引,矛头已经鲜明地指向负责经济工作的隋正勋。
    顶灯扫在白瓷杯的杯盖上,韩居正的内心在这肃杀之冬里,不由地升起一股浓浓的苍凉。白新波的身后事与隋正勋低沉的脸色给予他极大的冲击,特别是在他的身份变敏感之际,精神仿佛也生了一层疹子。
    新一轮的猎杀已经开始。
    在司海齐借着改革派的手让白新波出局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他虎视眈眈,绝不退位。
    尽管司海齐直到如今都对他在网上被爆出的种种事情保持沉默,不过司海齐连对待自己一手带起的学生都是如此,不免让他生出兔死狐悲之悲怆。
    他帮司海齐做事,原意是为自己留一条路,如今万志伟每天都拿司海齐的话堵司海齐,保不齐哪天老司不需要他了,就迫于压力处理掉他。
    韩居正坐在办公椅上,注视着窗外的天空许久。在他缓过来血液倒涌的热意后,秘书把叁名失踪的国际记者一事跟他讲了。
    韩居正眯了眯眼:“柳条湖事件?”
    秘书没有吭声。
    韩居正冷笑一声,颧骨上堆积的肉块挤出一些横纹。秘书读懂了他的表情,他现在对隋恕非常不满。
    隋恕的实验室在这个时候出事,明显是给他找麻烦。男人把瓷杯放下,哼了一声,一反常态地指摘:“做事做不干净,和他的祖父一样优柔寡断。”
    顿了顿,他问:“既然人都活着,扣人做什么?”
    秘书隐晦地告诉他:“叁个人身上有伤口,是非正常途径造成的。”
    让这叁名“记者”离开,伤口很容易成为生物实验的第一罪证,难保他们的通稿不会大肆渲染,说不定就会写成下一个德克堡实验室。
    韩居正听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这样子,你去办两件事,一个是联系媒体让他们撤稿,后续的通稿他们应该也都准备好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不要让他们发出去。”
    “好的,您放心。”秘书会意。
    “第二,告诉隋恕,尽量不要让安全部门介入,不要把事情闹大。明天早上,请他本人亲自过来一趟。”
    安全部门的一把手秦穹和他有私人恩怨,且司海齐有意在下一届撤换安全部门领导,他不得不防秦穹狗急跳墙,咬死事情让他难看。
    “那叁名记者……”
    韩居正摆摆手:“我会找人处理,你们都不用管了。”
    秘书应下来:“另外,还有一件事……”
    “是海齐同志出访非洲的事情吧?”
    “是的。”
    韩居正点点头:“这件事情我会交给别人开办,你专心盯好实验室那边,一定要办好。”
    ﹉
    早晨,接到韩居正秘书层层来电的隋恕没有即刻动身去他那里,而是折道去了实验室。
    庄纬操纵着镜像设备查勘着小小祈在Q0113身体内的恢复情况,电脑上有一块放大的光片,中间的一团就是蔫了的小小祈。
    看见隋恕走进来,庄纬兴奋地跟他分享最新进展:“表层皮肤的抵御能力绝对没有问题,这一次可以算是一次真实测试,真枪实弹地解决叁名雇佣间谍,如果本体出手,估计会更强。我们的第一批局部试剂会增强受试者的右臂与右腿,测试的时候,完全可以加大难度。”
    庄纬的兴奋并没有感染到隋恕,在小小祈腐蚀掉那叁个人的眼睛时,他便感受到了事情的棘手。
    这是一个圈套,无论他跳不跳,都已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远方某种势力的威胁。
    从俞霞的合作请求,到Kayla被夺走,再到这次雇佣间谍的入侵。摆在他面前有鲜明的几条岔路:抓人、交送安全部门处理,实验室再度与安全部门扯不清关系。抓人、私下处理,成为非法拘禁的外事问题。最后一条,也是他们最希望他做出的选择,和他们合作,或者交付数据。
    他们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步一步地逼迫他。
    隋恕猜到,这次韩先生叫他过去,估计是要将叁个人要过去。按照韩先生一贯的做事风格,一定会直接做掉这叁个人,再找一个替死鬼。
    不过对方既然敢来要,估计也做好了后面的准备。
    隋恕来到培养蛋前,黑蓝的海面风平浪静,仿佛没有任何生物生存其中。但是他知道,底下沉着一个怪物,一直在暗处悄悄窥伺他。
    “我想和它说些话。”隋恕忽而道。
    庄纬愣了愣,会意:“那我先出去。”
    隋恕点了点头。
    门被带上,隋恕的目光缓缓变冷,他想起那个和简韶同时出现的梦境,肯定地说:“是你做的。”
    海面只有淡淡的水波漾过。
    “你做的太明显了。”隋恕的目色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简韶碰哪里都可以打开,她说话的时候,梦境世界的声音也会熄下去,像是悄悄竖起耳朵专心地听她的声音。
    除了它,没有人会这样做。
    Q0113抽动了他的一段记忆,共感到简韶的身上,让他们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梦境里,而自己伪装成某个人或者某样物品,如果不能毁掉它的伪体,梦境就不会结束。只是隋恕没想到,它会变成他的“祖父”。
    真是残忍而没有情感的生物体啊,隋恕移开了目光。尽管暂时还没办法完全弄清它是如何做到的,不过隋恕并不意外,在得到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你想告诉她什么?”他道。
    海水翻动了几下,像是它在底部翻了个身,即便被拆穿,它也并不觉得心虚,只是遗憾没有完全成功。
    不过这一趟还是有收获的,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好开心,好幸福。她说话的时候,它就悄悄张开嘴巴,试图吃掉这些声音。
    要是能像吞东西一样吞下去就好了,想她的时候再吐出来听一听,它就不会感觉寂寞。真可惜,它还没有进化出这样的能力。
    隋恕还在玻璃外拆穿着它的小把戏,其实它的心思很好猜,它大费周折让她来到他的记忆里,不过是想要告诉她,隋恕也不过和它一样,都曾是一个低等的、受人拘束的被实验者,他根本不值得她喜欢。
    玻璃上映出隋恕模糊的轮廓,他的面容也是如此模糊,只有目光,像反折出的一道利刃。
    隋恕站在高大的实验蛋前,任由那些疯狂而冰冷的记忆拍过来,像海潮冲刷脚踝。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他静静站立,任凭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慢慢风散。
    隋恕低低地冷笑一声:“你以为她会因此更喜欢你吗?”
    海水重重地拍动,暴躁的水波掀起白沫。
    “我确实没有告诉过她,我才是第一个受试者。不过这并不重要,”隋恕忽而提议,“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她再喜欢你,也只不过是对自己生下来的东西产生的本能关爱。她还会有自己真正的孩子,和她血脉相连的小孩,容貌像她,性格也像她。你觉得她还会像梦境里说的那样喜欢你吗?”
    玻璃被壮硕的触手重重甩击,发出不堪重负的“砰砰”声,地面似乎也在这种暴躁与愤怒里微微晃动着。
    隋恕知道,自己触及到了它的逆鳞。
    它就是这样坏的生物,费尽周折、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她喜欢的人的另一面剥开放在她面前,然后再找机会蹭到她身边,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卖乖。可是一旦涉及它自己的劣势处,它便会破防,恨不得杀掉尚未存在的竞争者。
    它并不过分嫉妒隋恕,只是单纯讨厌他,想让简韶永远远离他。它甚至会在私底下沾沾自喜自己曾经在她的身体里,和她更亲近。不过它却确确实实嫉妒着她未来可能会有的小孩,长着和她相近的面容、又像她一样好的话,会衬得它格外丑陋。
    这个小孩也将在它生活过的子宫里生长,它会变成一个在角落里嫉妒看着她们幸福的怪物。只是想一想,它就已经扭曲了。
    蓝黑色的海面像经历一场崩裂的海啸。
    隋恕抛出他的提议:“现在我放你走,我们约定一周的时间,看她喜欢你能到什么程度。她如果真的能爱上你的话,完成了试剂后,我就放你自由。你输了的话,就要在成为完成体后,继续帮实验室做事情。”
    水面停止呼啸,变得安静。
    隋恕知道,它抗拒不了这个赌约的,哪怕仅仅为了“能见到她”这样的诱惑,它也会铤而走险的。
    八点钟,隋恕离开了实验室,看到庄纬在隔壁工作间整理数据单。
    “我去韩先生那里一趟,你现在开始收拾和Q0113的所有数据、痕迹,全部带走。”
    庄纬愕然:“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里暂时不算安全,防患未然,”隋恕道,“两天时间,应该够用了。”
    “那Q……”
    “我会暂时放了它。”
    庄纬担忧地说:“可是它恐怕非常危险。”
    “它在简韶身边,应该是别人担心自己的安全,”隋恕道,“我会联系邵文津,给它做一个临时身份。”
    庄纬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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