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恕在小矛盾的连署会上落座。
    如果有记者在场,一定会记录下这微妙的一幕。沿着座次一排一排扫过去,几乎能在他们与父辈们极尽相似的脸庞上,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出一部清晰的史书。
    站在台上的是小矛盾刘水白,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眼赘皮下耸,脸型十分板正。而第一排最中央的是坡子方,他的肚皮很圆润,不知道为什么也会坐在这里。老方的右手是知名“皇储死胎”的儿子,正在同陈宣讲话。
    隋恕和邵文津都是年轻的一代,这样的会议暂时轮不到他们发言。闷热的环境里,隋恕的思绪有轻微的游离。
    昔日立场不一、观点不合的众人今日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真是时移世易,情随事迁。
    小矛盾率先清嗓子,他对大家说:我的父亲死了,这是他冥诞的125周年,感谢中央允许我公开祭奠他,我也不年轻了,只有说点真话才对得起我的父母,对得起我死去的亲人。倒退时期我家死了四个人,六个人进了监狱,我总是和海齐说我们要坚决铲平封建法西斯的土壤,因为他的家人也曾深受其害。海齐总是点头,我想,他应当也是同意的。
    我的父母是最忠诚的战士,我和他们一样,深深敬爱着我们的海齐兄弟。海齐接班的时候,我是最支持他的。但是,我始终坚信,最高领导人是一方面,其他同志的配合也同样重要。真正敬爱海齐兄弟的人,就需要替我们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考虑。
    我常常想,如果五六十年代我们没有搞个人崇拜,没有搞激进主义,我的父母、在座诸君的父母,是否就不会有那样的悲剧?我们应当为自己说话,为人民说话,为从不泯灭的良心说话,大家说对不对?
    突然,有人在台下带头大喊了一声:“好!”
    这声响亮的高呼如石子砸向沉寂的湖面,雷鸣般的掌声顿时此起彼伏地溅起,哗啦啦——
    邵文津垂着脑袋,额发下的眼眶有些酸。在小矛盾讲到“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之时,他的鼻子便哽住了。在久久没有停歇的掌声里,他快速地擦了擦眼泪,加入到鼓掌的行列中。
    小矛盾的话点燃了共鸣的火焰,燃的迅速而悲怆。个人的成神之路总是建立在其他人血的痕迹之上,司海齐的做法让他们看到,这是一条共治即将荡然无存的道路,他们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和自己的后人在这条路上一路走到黑,直到得到相同的悲剧。
    他们不想陪葬。
    坡子方立马站起来,支持小矛盾的话,他用悲痛而深沉的语调说:“海齐兄弟需要我们的帮助!”
    哗啦啦——掌声再度响起。
    这是大部分人的立场。
    接下来的会议,前几排的主要参会者依次发表意见和诉求,由小矛盾的书记官记录成集。
    角落的单独席位里,有几位一直保持沉默的军人,这几位是最近被司海齐调查、撤换的高级将领。
    如果说小矛盾等人的态度属于折中式的调和,即不否认和攻击司海齐个人立场的前提下,过渡式地进行方针的修补,那么这几位的态度就要略微强硬一点。
    不过这也是小矛盾要的效果——先礼后兵,软硬兼施。如若海齐兄弟不肯听劝,那也别怪与会众人中有那么一两个“激进分子”,做出类似1989年罗马尼亚的事情:砰!
    齐奥赛思库夫妇,就地正法。
    散会之后,隋恕离开了会场。
    推开大门,寒风吹散脸上积聚的热气,街对过的玻璃大楼正在进行年货促销,触目所及皆是喜庆的赭红。
    他缓步走下台阶,日光明晃晃地闪在头顶。这些细小的光点经过玻璃的反射,重新收拢在视网膜上。
    那上面有四个字,他们反了。
    ﹉
    “反天了!”
    庄纬接过刘安娜递过来的报纸,“财经报和医疗报居然主动反了?”
    “反了。”刘安娜用肯定的语气答道。
    廖书记收拾支持新基因治愈的人士之后,财经报和医疗报连发两篇社论,一篇讲老无所医是极个别人可以医,一篇讲放权才是最好的负责。
    “应该会被下架。”
    “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立场。”
    刘安娜的肩膀上下耸动:“我记得他们的主编好像是革命后裔,她的账号已经被清空了。如果我是她的话,不一定有她这样的勇气。”
    庄纬道:“一个人要拆楼,其他人就愿意站出来开个窗。没有这次南巡的造势,他们也不敢做折中调和的出头鸟。”
    刘安娜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现在我需要一点时间,给隋恕打一个电话。”
    庄纬的拉开抽屉,里面赫然是从隋恕桌头拆下来的软木板。刘安娜拧起眉头,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很久之前,在确定了请简韶作为Q0113的孕母之后,隋恕就将它挂在了桌头,用来粘贴所有她的个人信息。
    “发生什么事情了?”刘安娜问,“这块怎么这么新?”
    她记得这上面的东西特别多,一层迭着一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一批。除了证件照、入学照、工牌照、各种活动的照片,甚至还有简韶参加无聊的创业赛留下的成果——无聊的汇报材料与未发表的论文。
    有一次刘安娜看到隋恕正在拿着看,她的余光扫到,差点笑出来,“如果我没记错,她是学戏剧文学的。”
    隋恕笑着点点头。
    “用户画像、协同过滤、推荐算法……用户-项目评分矩阵?所以这算什么,文科生蜕变天选it人?”刘安娜没忘了讲冷笑话,“这可不是轻松转码走EE打分拿永居的年代了。”
    她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一个创业赛的创意,”隋恕的态度十分平和,“通过推荐算法匹配用户与器械,降本增效。”
    刘安娜点点头,觉得现在的本科生还是非常敢想、非常敢做。“所以她们想做的系统就是输入一些用户数据,然后系统通过基于用户的协同过滤算法给出一个推荐?”
    “做项目的话,不可能只用这一个。比如她说的先抓取用户属性,就是用基于用户的协同过滤。但是计算器械的相似度数值,就可以用基于物品的协同过滤算法。两种算法得出的评分做个加权平均,就是一种最简单的两种算法一起用。但是目前她们的数据集有很大的问题,材料里面写的是‘全域数据’,仅靠问卷是得不到的。”隋恕道。
    “用八爪鱼爬虫辅助。”刘安娜随口说。
    隋恕摇摇头:“没有网站公开这么大体量的免费数据。”他一边放下手中的材料,一边道:“如果给Ken看一下,可能会给她们更多建设性的改进意见。”刘安娜点点头,他们两个都不是这类专业的,只能根据常识大致浏览。
    她的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你看了这么久,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背光的视角,刘安娜看到隋恕微微低着头,眉宇间十分舒展、耐心。
    软木板在他的手边,那里有简韶的照片,一个神色柔和的小姑娘。
    刘安娜禁不住有些分神,在她像简韶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因为跳级的缘故毕业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探索自己突然冒出来的点子是年轻的孩子才能支付起的时间成本,不是为了移民打分,也不是为了生计与糊口。
    真羡慕啊,刘安娜想。如果她有一个女儿,她希望她可以放慢速度、自然又随意地成长,不再为身份苦恼,不必为学费忧愁,像一个真正的、天真又锐气的年轻人一样,随便地做一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吧。
    她听到隋恕用温和的声线回答她:“我觉得她是一个自由的人——”
    刘安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过她转念一想,简韶确实是一个自由的人,在没有it老师的专业类院校也敢做这种题材去参赛。
    刘安娜的回忆慢慢收拢,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到庄纬拿出的这块软木板上。她可以肯定,这并不是隋恕曾经用的那一块。
    庄纬说:“是来到这个办公室后新布置的。”
    “那之前的东西?”
    “都跟着斯科特实验室一起化为灰烬了。”庄纬的神色沉下来。
    空气里突然有几分安静。
    刘安娜没有说话。隋恕走的时候交代庄纬帮他收照片,她也是听到的。
    可是那早就没有了。
    她想,或许这一切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在他长久地注视简韶的时候,在他像了解自己的生活一样了解简韶的人生的时候,在他对她说终止妊娠,又迟迟难以去见简韶的时候。
    不过他绝不用担心,刘安娜讽刺又悲哀地嘲笑着。多么可笑的男人,荒诞的感情。
    哪怕他真的爱上了她,也无需担心。这些过往的数据足够让他重新构造一个完整的她,支撑他度过剩下的岁月。
    毕竟两个人苍白的感情起始于一块角落里不起眼的软木板,而他最擅长构建数据,从一开始就是。
    ﹉
    “你好,我是隋恕。”
    夜色喑哑,隋恕从小矛盾的私人公寓走出来,坐上了翟毅的车。
    “是我。”电话里传来庄纬的声音。隋恕垂眸看了眼腕表,此刻是晚上七点一刻整。
    戴行沛深夜紧急下了约谈小矛盾的通知,他人已经被车接走了,隋恕也顺势离开了他的家。
    戴行沛近来在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没放弃的三代身份证的问题,第二件便是大调退休干部的后勤服务组成员,以便于更好地监视他们的行踪与言论。
    今夜戴行沛能抽出空约谈小矛盾,大抵是司海齐听到了连署会的风声,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寒风紧挨着车玻璃擦过去,庄纬的声线在手机里有几分故作的轻快:“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都做好了。卷轴放到你的书房里了,还有照片……”
    他突然问:“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霓虹灯随着车辆的飞驶流转在隋恕的脸上,他倚着靠背,半合着眼眸闭目养神。
    “哪一张?”他并未觉察不对。
    庄纬斟酌着说:“……最上面那张。”
    隋恕的思绪随着霓虹灯的旋转也光怪陆离地流淌着,他想起来,那是他给吴娉寄快递的那天,他收拾衣柜里的衣服,淡淡的雪松味把他拉回两个人并肩蹲在衣柜里的时候。
    庄纬的声线不知为何像一根紧绷的弦:“那第二张呢?”
    鸟,他记得他在整理鸟。在那些和祖父一起抓拍的观鸟照片中,他想起自己和简韶在露台喂过麻雀。
    “嗯,喂鸟的图。”隋恕说。
    然后她回去拿东西,结果扶着肚子在讲话。那天她穿了一条厚厚的长裙子,他走过去,试着和Q0113打招呼。他对她说,可以取她想取的名字,只要她喜欢……
    方向盘打转的瞬间,隋恕突然睁开眼睛。
    那一天没有人用过相机。
    “那——”庄纬的话没再讲出口,便被隋恕打断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失真的磁带。
    隋恕说:“你送我的茶杯,我非常喜欢。”
    庄纬忽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和千万个夜晚一样,月亮不算太亮,也不至于过于晦暗。这也和无数个冬日极尽相似,是湿漉漉的冷气从脚底板升起的夜晚。
    他曾经问隋恕,是否喜爱那块朗格表,还有他用了很久的茶杯。那个时候隋恕无法回答他。
    他从来没想过隋恕是在这种情形下告诉他答案的。
    庄纬说:“不客气。”
    两人一时无言。
    在车子即将到达目的地前,庄纬开口道:“你有没有觉得,你是一个不擅长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车辆很快地驶过建平银行,在小楼下面停住,黑暗中的房间略显寂清,隋恕走到壁炉旁,按下了桌子上播放机的开关。
    隔着手机,庄纬听到了熟悉的、低沉的男声,在月光下缓缓地弥漫开来。
    “我知道,相比于听我谈一些枯燥的看法,在座的观众似乎更希望从我口中听到一些和爆料楼相似的八卦。可是……除了她之外,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与任何一位女士保持过恋爱关系。她是我的初恋。”
    隋恕笑了笑。
    没有人相信,隋恕之前从未有过恋爱经历,就像从未有人想到过,隋恕其实并不会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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