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还有吗。”
    容仪章回道:“不让看了。”
    容仪章又重复:“那位白衣前辈不让看了。”
    蔺绮眨了眨眼睛,昼光落下来,红衣少女的容色被映得愈发冷白瑰丽。
    倘若是姐姐安排的,那她应当不必再在这件事是费心思了。
    江白薇只是一个可怜的献祭材料,姐姐救了她,她离开了,就这么简单。
    蔺绮站在空旷静谧的街巷上,抬眸往天上望,城外云霞如火烧,浓浓烈焰接连不断升上长天,如水幕一般的结界上,出现一条细小的断口。
    魔潮还没有退。按照先前的规律,这一场魔潮的主将应当是合道境。
    合道,在秘境外都是长老中的翘楚了。没人能杀了主将,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真正让蔺绮在意的是,离秘境结束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否还会有下一次魔潮,倘若有,主将应当是化神。面对化神,城里的人,和参加仙门大比的所有人还有活路吗。
    蔺绮转而又想,倘若这一从魔潮一直不退,下一次魔潮是不是就不会来。
    街上凄清萧条,蔺绮站在街上格外显眼,她正思忖着,一个矜贵的声音落下来:“蔺大小姐。”
    蔺绮抬眼去看,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忽然有点想笑。
    **
    “嗤——”一道鲜血飞溅而出,溅到年轻人脸上。江梅引抽出剑,一个眼神都没给倒地的魔物,横剑一扫,青绿剑气如长龙般在魔物群里冲撞。
    周遭都是密密麻麻的魔物,只有江梅引身边,空出一块圆形空地,圈边有剑气阻挡,任何试图进来的魔物都被江梅引毫不留情斩杀。
    圈内正中心,站着一个身穿青绿色锦裙的女子,柔顺乌发顺肩垂下,一直垂到纤纤腰肢。
    她怀中抱着一个深蓝星盘,单手握云镜,微微垂眼,目光无处着落,清润的眸子中,再一次浮现出些许深思和迷惘。
    卦修很脆弱,公主殿下尤甚。
    她身姿单薄,气息微弱,魔物上来咬一口估计就死了,偏偏还总喜欢走神。
    她刚刚还在诛魔,回了个云镜,又掉线了。
    江梅引又杀了一只魔物,回首睨了容仪章一眼,看她呆呆怔怔的模样,并没有说什么,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公主殿下。
    他回头,剑招流利,继续扩大安全圈。
    容仪章对外界一切全然不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一直在想刚刚跟蔺绮说的话。
    在云镜上,她对那两个人身份的描述意味不明,用的一直是含混不清的代称,但她或许知道那二位的身份,只是不敢那样称呼。
    她知道穿白衣的那一位是容涯仙尊,至于另一位,仙尊称他为林守。
    ——卦圣林守。
    世人供奉容涯仙尊这么多年,除了他尊号容涯,剑术可移山填海之外,一概不知,他神秘得像一阵虚无缥缈的云烟。
    若非书册上真有记载,真得有人用请神符请来过容涯仙尊,仙门几乎要以为,仙尊只是他们臆想出来的精神寄托,世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但卦圣不一样,卦圣闲极无聊时,会去望月派开坛讲课,兴致来时,也会跑到人间到处算卦,世人对他的形象要清晰许多,林守是卦圣名讳这一点,在卦修之间并不是秘密。
    容仪章眼帘轻垂,尘沙迷住她的眼睛。
    她想,蔺绮那么聪明,必然已经从她的话中,知道云舒院里的人是谁了。
    那她也不算隐瞒。
    蔺绮给她发云镜,让她观察云舒院之后的第二天,魔潮便又一次到来了。这一次的魔潮主将是合道,没人能杀了它,保护春水城的结界也破开了一个小缺口。
    这几天,无论是秘境的原住民,还是他们这些外来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阴霾。云舒院中,却依旧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云舒院中,草药气息清苦冷涩。
    容涯仙尊一身霜白,如松如雪。
    他时常在阳光下晾晒药材,有时又在开着窗的书房里,写一些她看不懂的剑招心法;黑袍青年有时也在,这是卦圣。
    仙尊晒草药时。
    卦圣就在一边问:“你什么时候死。”
    容涯仙尊垂眸,散漫一笑:“你死了本尊都不会死的。”
    有时卦圣又会问:“祖宗最近似乎在干一件大事,她总是不吃饭,怎么办啊。”
    容涯仙尊就说:“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事,你若是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就以死谢罪。”
    ……
    诸如此类的话,还有许多许多,但容仪章都只是听个囫囵,哪怕她有草木升灵,但在容涯仙尊和卦圣面前,也必须处处小心,一个不慎就容易被发现。
    容仪章监视了云舒院几日,只觉得比过去二十几年过得都累,一番折腾后,对草木升灵的掌握力倒是高了不少。但面对这二位仙门至尊的存在,他们的话她也只能听个囫囵,并不敢真得把神识放在他们近处,生怕被发现。
    但如今回过神来,细细一想,或许容涯仙尊早就发现她了,让她看的,也不过是些微末小事而已。
    容涯仙尊喂鱼、晒药、写剑谱,她用草木升灵在暗中监视。
    日子本来就这样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昼日晴好,地上铺满了金灿灿的落叶。
    白衣青年走过廊桥时,扶住栏杆,忽而沉闷地咳嗽起来。
    “咳——”
    青年长睫颤抖,扶着汉白玉栏杆的手慢慢收紧,青年的手如冷玉般漂亮,在昼光下,青蓝色的血管变得鲜艳,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
    他弯腰,胸腔起伏,重重咳了一会儿,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慢慢染红的霜白的袖摆。
    他紧紧攥着袖管的布料,脱力般半跪在落叶上,单手还扶着栏杆,乌黑长发散落而下,如琉璃般清透漂亮的眸子里,浮出些许凌乱的脆弱,整个人好似要如积雪般消融于世。
    “我刚刚去看您的袖袖了呢,您知道她在做什么吗,您最近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出去,有没有悟到什么……”一个绿裙小人蹦蹦跳跳跑过来,语气纯稚天真,看见白衣青年咳得袖摆上都是血,哎呀了一声。
    容涯仙尊并没有搭理她。
    他眼帘微掀,那双温柔的薄蓝色眸子望过来,扫过容仪章的神识,只一眼,便让容仪章心口发凉,那种战栗的感觉直到现在,她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但那时候,青年虚弱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瘦白的手无力虚虚搭在栏杆上。
    他垂首,言语清温,带着些淡淡的沙哑,说:“好了,不要看了。”
    一股无形之力将她的神识弹出云舒院,随之而来的,是容涯仙尊飘渺而平和的言语:“回去吧,不要来了。”
    从那时起,容仪章就知道,容涯仙尊能看见的,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她能看见的,都是容涯仙尊想让她看见的,或者说,想让蔺绮看见的。
    温热的鲜血溅上脸颊,刺鼻的鲜血气息乍然充斥周遭。
    容仪章眼珠微转,对上江梅引漆黑明亮的目光,公主殿下回过神,轻柔一笑,问:“怎么了。”
    江梅引收剑入鞘:“杀完了。”
    他安静看了会儿容仪章沾血的脸颊,拿了方锦帕递给容仪章,看她把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
    江梅引听说,容仪章是人间皇帝皇后最喜欢的女儿,从小在她身上寄予厚望,在培养她上花的心思,几乎不亚于培养皇太子,公主殿下的仪态端雅好看,连擦拭脏污血迹的动作,也十分赏心悦目。
    他闲聊间,解释道:“最后一只自爆了,所以鲜血会溅到你身上。”
    江梅引的目光落在容仪章沾血的衣裳上,说:“回去赔你一身。”
    容仪章跟上他,笑说:“首席师兄,很贵呢。”
    虽然是弟子袍,但她的弟子袍是婢女特意改过的,光是上面的符文和阵纹,就值很大一笔钱。
    江梅引收回目光,平稳道:“没关系,我有钱,我炼器挣了很多钱。”
    容仪章轻轻笑出声,她和江梅引并肩,调笑道:“江江,你先前去蚀金窟里,不是把钱都花完了吗。”
    江梅引睨她一眼,皱眉:“谁跟你说的。”
    容仪章说:“何师弟啊。”
    江梅引形色不改:“他瞎说。”
    公主殿下看着他浑身鲜血、却说要赔自己衣裳的模样,又笑。
    江梅引走过魔物尸堆,眼睑轻垂,心想,不就是钱吗,大不了跟夏颂、简端他们一样,赶着魔潮投机倒把,挣黑心钱。
    **
    蓝衣少年待在小院里。
    他先前没有和蔺绮出去,如今蔺绮不在,他又开始孤单。
    他有点想出去找蔺绮,但是混乱的思绪还没有理清。
    他害怕见到蔺绮的时候,再说出一些丢人的话,或者做出一些丢人的事。
    当然,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面对蔺绮慌不择路手足无措,蓝衣少年觉得,倘若真出了这样的事,那他真是把脸都丢尽了。
    但倘若蔺绮不在他身边,他心中又空落落的。
    蓝衣少年慵懒地坐在临窗的桌子上,桌上都是被他撕碎的花。
    就在他撕了十一朵花的花瓣,数出的答案都是不去时,少年瘦净的手往外一伸,又从花枝上折下一朵花,开始了第十二遍的数花瓣。
    这时,门被敲响了。
    极有礼貌的三下。
    蓝衣少年撕花瓣的动作停住,他眨了眨眼睛,薄蓝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明亮。
    他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下,认认真真将自己皱乱的锦袍整理好,待一切准备就绪,如往常一般走到门口,大脑却在飞速运作,待会儿看见蔺绮跟她说什么好。
    “你回来了。”不行,太寻常,谁都能说。
    “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不行,这样说,倒显得他有多不耐烦蔺绮回来一样。
    “待会出去逛逛吧,城里的桂花都开了。”不行,轻浮。
    ……
    蓝衣少年思绪杂乱,还没想好怎么说,手已经拉开了门。
    “公子。”怯怯的喊音。
    “公子,您帮帮我吧……”一个女子站在门口,抬眼看着蓝衣少年,眸光泛着潮湿的雾气,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生得清纯貌美,言语中带着说不清的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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