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就是规矩。”
    周成说完,不待安若回答,又主动说:“当然,如果是站在病人家属的层面,我能理解他们。他们能够看重我,希望给自己的家属,找到更好的医生查房,更好的医生做手术,这是人之常情。”
    “换位思考,如果是我的家人,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动用我自己的社会关系,去请求更好的医生,来为我的家人诊治,这样心里也会更加有底。”
    “也会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打电话。”
    周成这才把内心最恳切的想法,讲了出来,然后才把话茬交还给了安若。
    安若本来中途是打算插一嘴的,但是现在听到周成这么说,安若一时间,好像也找不到一句比较合适的话,来接周成的话了。
    过了十几秒,安若说:“所以,临床很难,我们医生,针对的病人群体,很多。”
    “或许,在那位,或者在那位家属看来,他们只是喊你一次,只有这么一次,你需要支付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他们又如何能够想到,你面对的对象有多少呢?”
    “我自己的老师都是麻醉科的,信息还好,但是听说,有知名的教授,每天的信息和电话,都根本回不完,甚至有的,一个星期之后,才会回。真的不是高冷!”
    “事情太多了,咨询的病人也太多了,还有来自各种社会关系的问询。”
    “你现在接触的对象,才多少啊?”安若翻了翻双手。
    周成比划出自己的右手食指:“1个,喏。”然后指了指安若。
    安若呆了一下,有些害羞,但脸不红了。
    而且还对周成翻了翻白眼:“我和你说正经的。”
    “那安若你的意思是,我还可以接触好几个的嘛?”周成继续玩笑。
    安若顿时气笑了,威胁道:“我有几个哥哥,你清楚得很,你如果觉得你能打过他们的话,你也可以啊?”
    安若左右摇头,开始显摆。
    周成的脸色,马上就开始冷静了起来,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才把话题拉回到正道:“安若,我问你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啊。”
    “你觉得,这一次我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毕竟,针对我个人而言,其实喝酒之后,未醉之前,去科室看病人,只要没人举报,就不会有事情。”
    “而且去看一眼,我作为主刀,也可以给病人的家属安心,对我而言,并不会增加很多工作量,反而,我去了之后,还能够拥有一条隐藏的人脉关系。”
    安若摇头:“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的没事,寄托于侥幸啊?万一被举报了呢?”
    “甚至,万一被不明情况的其他家属举报了呢?你就说不清楚了。”
    周成点了点头,说:“所以酒就不是个好东西。”
    “喝酒其实也是一种文化,有人爱酒啊。你们男人之间,不是都好喝酒吃肉,聊天吹牛的么?”安若反问。
    “你听谁说的啊?”周成觉得安若有些偏见。
    “网上啊,电视剧里面啊。”安若随意地找来了一个例子。
    周成想了想,说:“喝酒最开始喝的时候,喝的是莽,喝的是义气,是形式。但是现在,我觉得喝酒的时候,喝的是朋友。”
    “然后我还听说,喝酒到了一种层次后,喝的就是人生了,我人生经历就这么长,所以品位不出来。”
    “哦,对了,还有一种酒,也挺美好的,交杯酒、合衾酒……”
    聊天,聊的就是天南海北,什么都聊。
    准时地聊到了十点二十,两人也就挂断了视频。
    安若也就去睡觉了,周成也躺在了床上,把灯关了,冷静地分析着这几日,经历的事情。
    周成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地安排,他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遇到的三个病例,都很特殊,他自己的选择,看似莫名其妙,却各有其理。
    方渺渺的事情,自己选择的是越过了徐凯然,把她的双下肢保了下来。当时自己站着的位置,就只是个普通的医生。
    然后去了津市的时候,自己选择的是,急诊奔赴,自己选择的是,一个比较热心的医生角色。
    但是在那位打电话叫自己的时候,自己的选择,却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这几件事,说起来,是毫无关系,但是实际上,仍然是医疗资源有限,如果说,津市人民医院里面的医生,每个人都相当厉害,自己就根本不用去津市。
    如果说,自己的能力一般,那么徐凯然根本就不会拦自己,也没人会打电话给自己。
    教学、医疗资源的下沉,是必须要经历的,这条路,非常长,可能长到自己难以想象。
    愿世间人人如龙,但哪能都是龙呢?
    翌日,早上,周成还是起得很早,没去跑步,而是与安若发了个信息之后,就在七点左右的时候,赶到了科室里。
    一个医生,绝对不会是善恶的审判者,站在客观的角度,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是最紧要的。
    方渺渺的医疗程序,或许有不对的地方,但那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事情,周成不会因此而去选择忽视和回避,同样,他也做到了,不会因为她的背景,就再次改变自己所面对的医疗程序与职责。
    既然选择了选择上的自由,那么就千万不要被表面上的迷纱,遮住了眼,觉得自己是生命的掌控者,这种想法,是万万不能的,报以对生命的敬重之心。
    不管是死刑犯还是什么,在他被处于最后的处罚前,他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周成到时,方渺渺所在的病房里面,一片安宁。
    周成轻轻地敲响了门,里面没人回应,然后周成稍微加重了敲门的力道。
    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子,披着一件外套,身着正装地,打开了门:“您是?”
    在医院里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牧音在陪伴,他知道周成的存在,但是他不知道周成到底长什么样。
    “您好,我是周成,因为我今天要坐门诊,所以就提前来看一下43床的方渺渺,您是她的?”周成很客气,并没有刻板地就把方楚军当成方渺渺的父亲。
    “我是方渺渺的父亲。周医生,您请进。”方楚军闻言,脸色大喜,赶紧把周成给请了进来。
    然后无意间,看了看手表,时间才指向了七点过五分。
    一边领着周成往里走,方楚军低声喊道:“渺渺,渺渺,周医生来看你了,先醒醒。”
    顺着声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睁开了眼睛,她的双目之中,泛着血丝,面无血色,唇色苍白。
    她的血液净化仪,已经下掉了一组,仍然还有一组血液净化仪在运行着,监护仪上面的生命体征,颇为平稳。
    方渺渺很无力地偏过头,也不认识周成,只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听说,这里有一个很厉害的周医生,自己能保住双腿,就是他的功劳,只是一直没蒙面。
    方渺渺要说话,周成却对她摆了摆手。
    “你继续休息,我先看看你的情况。你只要静静地休息着就好了。”
    周成首先,观察了生命体征,然后再回忆起目前,方渺渺相应的抽血指标,这在他来查房前,都已经在内心里面有了印象。
    方渺渺继续盯着周成在看。
    周成然后又吩咐:“手能动吗?随便动一下就好。”
    周成要确定,方渺渺的双上肢的活动,是否正常。
    方渺渺的双手就左右摇了摇,然后还捏了捏拳头,只是这个动作,会把被子给压住,可能也是因为害羞,怕周成会掀开被子。
    周成看了,点头:“好了,你现在的双下肢,有感觉吗?或者说,它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幻肢、麻木、很烫、或者根本不存在?”
    幻肢,是截肢患者,觉得自己被截掉的肢体一直存在,但是其实啊,是已经被截掉了的。方渺渺经历过截肢,虽然又被移植了回去,但未必就不会有幻肢感觉。
    “说不清楚,感觉很重,又好像没感觉,自己想要动,却动不了。甚至都感觉不到脚的存在。”方渺渺努力地小声、断续地讲着自己的感受。
    周成点了点头,然后把方渺渺的病床上的被子捏了两边角,只露出了膝盖及以下位置,指尖缓缓地从胫骨往下滑,这也是病理征的一部分检查。
    不过方渺渺并不知道,她没有反应!
    周成再问:“能够感觉得到,我的手指吗?”
    方渺渺摇了摇头:“不知道,没感觉。”
    “自己努力地动一下,就回忆起以前,翘起脚尖的动作。”周成再说了一声。
    双下肢移植术,做完手术简单,但是术后的康复,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周成自忖自己的手术过程绝对不会错,但是术后能不能恢复成术前的样子,能够恢复多少,周成没底。
    如果神经坏死或者失去了功能,那么术后即便是存活了,也会因为失用性萎缩。
    方渺渺,仍然一动不动。
    周成内心并不波动,这并不意外,然后小心地把她的被子盖好,转头看向方楚军:“等会儿,查完房后,你让孩子的母亲或者是我们护士站的护士,从双下肢的趾头开始,一路往上探。”
    “一定要找到有触觉和温觉的位置,前后都要确定下来。这对病情的把控,很重要,我是个男医生,所以可能不太方便。”
    虽然医生和病人之间,不应该存在太多的尴尬,但是周成看得出来,方渺渺十分在意,她压被子的操作,证明她很反感。
    “好的,周医生,渺渺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很不乐观啊?”方楚军赶紧压低声问。
    周成则回说:“这不呢,目前而言,你看,双下肢的体温正常,虽然没有感觉和运动觉,但没出现坏死,压疮等情况,血运也很好,证明它还活着。”
    “只要肢体还活着,就还能想办法的。”
    “你们护理的时候,要注意点,千万要注意压疮的问题,还有就是,你们要辅助她进行一部分的功能锻炼,可以让她的肌肉减轻萎缩速度,也能够增加运动感觉。”
    “还能一定程度地预防静脉血栓形成。”周成讲完,又回头对方渺渺说。
    “你好好休息啊,不要多想,努力吃饭,多进食高蛋白食物,把心态调整好,很重要的,说不得,你还能恢复你术前的样子呢。”周成给方渺渺一定的心里安慰,这是让病人自己先有信心。
    方渺渺眼睛亮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周成就和方楚军走了出去,到门口,把门关上,再走了一段距离后,说:“渺渺爸爸,是这样的,现在的情况,说不得特别好,但这话,我不能当方渺渺的面说。”
    “您也知道,她这双腿,是抢救回来的。”
    “但是,也不能说坏,就是她的活性还是在的,那么,只要是活性存在,后续我们还是可以想办法,比如说做神经移植、神经转位术。”
    “神经的修复,是一个很长期的过程,有可能三个月还没效果,但是目前,我们要先保证双下肢的活性。这相当于是另外一种的起死回生,不会这么快见效果的。”
    “所以,你们要她现在就有知觉和活动,这就违背了神经生长的客观规律了,你们作为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的,但是,现在这个时间点,我们能做的,还是只有等。”
    “因为之前我给你讲的,都是备选方案,不管是移植,还是转位,都没有原本的神经这么合适,我们要给方渺渺一个机会的。”
    方楚军闻言,大抵是明白了周成的意思。
    “周医生,你的意思是说,还是先救一下现在的这条本来的神经,而先不去动它,等一段时间,实在是看不出来效果,再另想办法?”方楚军的总结和理解能力,非常强。
    和这样的人沟通,就比较舒服:“是这样子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所以,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啊,我们医生能够做的,其实有限,不过我也会时常关注的。”
    “之前,方渺渺一直都是在icu,您也晓得,icu那个地方,是相对比较封闭的地方,去的人越多,在一定程度上,只会让icu里面的病人病情加重,而且我也做不了什么。”
    “总不能,连机会都不给,直接就选了次选的方案,这也是我们医生不负责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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