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直视着谢瑶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分神去再看黎衍成和黎江也。
    那样的态度在谢瑶看来其实是满意的,谢朗到底还是冷静的,也还知道孰轻孰重。
    她想起刚才谢朗电话里说的那些痛苦的告解,心里渐渐舒畅了一些——
    说到底,她最怕的就是谢朗走在歧途上不知悔改。
    “放人不是不行。但是,你得在这当着他俩的面给我一个保证——保证从此以后你和这两个人都断绝关系、再不见面。你做得到吗?”
    谢瑶端坐在沙发上,她此时看起来与坐在谢家大宅的神情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背后没有那副高悬着的外祖画像。
    她慢慢地道:“谢朗,这一次只是个小小的教训,如果你做不到,那么下一次我下手不会这么客气,明白吗?”
    那一秒,谢朗其实能感觉到黎江也的目光焦灼地投在他的后背上。
    “能做到。”而他没有丝毫迟疑,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回答。
    整个房间顿时一片安静。
    良久之后,谢瑶终于站了起来:“好吧。”
    她对身边的俞平点了点头:“去放开他们。”
    “我叫张秘书来送他们去医院。”
    谢朗则低头干脆地拨通了电话。
    在张秘书带人上来把黎衍成和黎江也扶起来的间隙,因为套房里变得有些混乱,谢朗第一次得以和黎江也对视了。
    那是一个无比仓促的对视。
    男孩有一双在狼狈境况中仍然漂亮的眼睛,窄窄的眼褶、花瓣似的浅红眼尾,浅色的瞳孔巴巴地望着他。
    他该是信任他的吧,所以从头到尾都不曾开口干扰。
    可还是因为他说出那样的话,按捺不住对他流露出了可怜巴巴的、哀哀的泪意。
    小也疼坏了吧?
    怕极了吧?
    谢朗心碎地想,他这么疼,该有多么想飞进自己的怀里。
    他痛苦地微微侧开头去,那个方向很含糊,与其说是对着黎江也,不如说也是对着黎衍成,模糊了这一动作的指向性,低声道:“抱歉。”
    谢朗说完这两个字,便狠下心来。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黎江也,只是转头对着张秘书淡淡地道:“你去安排吧。我和母亲还有事要谈。”
    第90章 《小也,打开窗》
    黎衍成和黎江也离开之后,谢瑶也特意打发俞平和另外两个保镖去了门外守着。
    偌大的淮庭套房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
    “说吧。”
    谢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习惯于居中端坐,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谢朗坐在她对面:“你刚才在电话里,不是说有话要和我说吗?”
    “嗯。”
    谢朗应了一声。
    此时此刻他面对的方向正好是那一整面的落地窗。
    只见外面仍然乌云密布,灰黑色的天空沉沉地笼罩下来,像是一张巨大的阴沉的面孔,正无表情地俯视着这座城市。
    “……雨停了。”
    在这紧张的时刻,谢朗竟然有些走神了。
    “什么?”
    谢瑶皱起了眉毛,可她还是耐下心来,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讲?”
    笔挺地站在对面的谢朗这时终于微微垂下了眼睛,那一双漆黑的瞳孔也突然看向了她。
    对视的那一秒,谢瑶竟本能地觉得危险,危险到她想要起身离开——
    谢朗看着她的眼神,沉静、无声,却仿佛闪动着森然的寒芒。
    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有这样令人不安的感觉?
    这个念头让谢瑶自己都眼皮一跳,像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可是却在下一秒再看向谢朗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面色如常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是的。”谢朗看着她,回答道:“母亲,我有话和你说。”
    他的目光如此平静,平静到像是深井里无波的水面。
    谢瑶不由恍然大悟地想,刚才那一瞬间的杀机四伏,原来只是她在极度紧绷状态下的错觉。
    ……
    入夜,医院的走廊里没什么人走动。
    黎衍成坐在长凳上,忍不住碰了碰自己额头上刚绑好的纱布,随即便因为刺痛而发出了轻轻的“嘶”声。
    “您就别碰了,这刚缝完好几针呢,肯定是疼啊。”刚刚被扣在隔壁的小助理这会儿当然也被带了出来,他坐在黎衍成身边,把一杯温热的奶茶递了过来:“喝杯热乎的吧。”
    “你说,这伤口不会留疤吧?”黎衍成没接那茶,他似乎是想着伤疤的事,脸色不太好。
    “刚医生说了,好好换药护理,别乱摸乱动,不会留下什么疤的,再说……就是真有点印子,以后稍微打打激光,以现在的技术也都能修复好的。”
    “噢。”黎衍成应了一声,明明是他自己问的,这会儿却又有点漫不经心。
    他低头摆弄了几下手机,最后还是站了起来,走到开着门的病房门口,稍微侧过身去站在外面往里望去——
    骨科病房里此时有些小小的混乱。
    张秘书带的几个手下都站在病房里,张秘书自己则把主治大夫拦住了,正有些紧张地追问着:“大夫,您先别走,再给我详细说说情况,包括之后的恢复啊,会不会影响行动能力啊这些?我还得回去汇报的。”
    “行吧,那我再和你说一遍……”一直走不出去的大夫有些无奈地摊开手:“他现在的情况是,右小腿骨因为击打骨折了。骨创伤从拍片来看是不小,但也没严重到需要做手术的地步,我先给上夹板把受创的部位固定住,然后慢慢修养,应该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正常行走,至于你说的跳舞,我现在也说不准,还得看后续恢复的情况。你现在这样揪着我,我也没法给你个准信的。”
    “张秘书,”躺在病床上的黎江也撑起上半身,他面孔苍白,但还是勉强微笑了一下,道:“你让大夫去忙吧,其实我感觉还行,应该没什么事的。”
    “小黎先生,”张秘书苦笑着道:“这不主要是……我等会得和谢总汇报吗?”
    他这话一说出来,本来还微笑着的男孩一双眼睛里不由又泛起了一丝忧郁,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张秘书心道不好,他吸了口气,忙对着大夫道:“您去忙吧……不好意思啊。”
    他侧过身让大夫出去之后,又转过头看向低着头不说话的黎江也,想了又想,最终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小黎先生,那我们就先在外面守着了,你有事直接电话联系我,我一直都在的。”
    黎江也动了动嘴唇,却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好的,辛苦你们了。”
    张秘书知道,黎江也当然是想问的——想问谢朗还会不会来看他?
    可这会儿的他,又怎么敢给黎江也一个肯定的答案呢。
    等张秘书他们全部都离开病房之后,黎江也才又抬起头:“大……哥?”
    他这时恰巧看到了黎衍成站在门口的身影。
    “咳。”
    黎衍成猝不及防地被发现,于是只好稍微清了一下嗓子才走进了病房。
    他踱步了两圈,最后还是是站在床头柜边随手捡起了个橘子剥皮,因为手上有了动作,所以便觉得他的人自然了起来。
    “我、我还以为……你都已经走了。”
    黎衍成的伤口处理得比他这边快得多了,今天这么一天惊心动魄,他的确以为大哥已经回去休息了。
    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如果说经过今天的事他们就忽然之间就兄弟情深了,那自然是不可能。
    黎江也的声音很轻,但是看着黎衍成的眼神却很专注,他自己想了想,终于勉强琢磨出了一个理由——
    或许是因为他还有话没对黎衍成说呢。
    “大哥,今天的事。”
    黎江也看向黎衍成的额头,小声道:“抱歉,确实是我连累了你,害得你也受伤了。”
    黎衍成不由抬头和黎江也对视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挤出了几个字:“这也不是你的错,我自己,也有点关系。”
    他说得生硬,或许是因为自己也觉得不习惯——他并不习惯把错误归咎于自己。
    “还有,”黎江也于是又道:“也要谢谢你,大哥,如果不是你想到办法打电话,我们就联络不上朗哥了。那样的话……其实你还好,毕竟和朗哥有关系的人真的不是你,但我可能就……”
    他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说到底,经历了那样的挟持和毒打,是不可能不后怕的。
    黎江也想到这脸色有些发白,但仍然勉强地笑了笑,开了个算不上好笑的玩笑:“可能就没连像现在这样惨兮兮地躺在病床上的机会都没了。”
    黎衍成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也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们在淮庭共同经历的一切,或许是那种隐隐的恐惧让他恶向胆边生,重新激起了愤怒:“他妈的!”
    他忽然骂道,骂人的话一打开就有些停不下来:“疯婆子,你和谢朗亲嘴关她什么事,这么怕儿子被人搞就干脆把谢朗关起来啊?关起来收门票让人参观好了,放一块板子写上“和我儿子亲嘴者死”好了——操他妈的疯婆子,找别人撒什么气,神经病。”
    黎江也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天啊,他从来没见过人模人样的大哥在一个句子里飚出这么多脏字。
    黎衍成其实自己也很震惊,短短一天,他好像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他不仅学会了发疯、拿酒瓶砸人,素质也在飞速降低。
    这种疯狂和他嗑药时的嗨感有点相似,但不同的是,他没有那种被抽空的空虚感。
    恰恰相反,他不仅亢奋、而且竟然有点快乐。
    “怎么?”黎衍成一边继续剥橘子一边看向睁圆一双眼睛望着自己的黎江也,干脆破罐破摔地凌厉发问:“你是不想我骂谢朗和他妈啊?”
    或许也是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和黎江也提起谢朗的时候,像是谈起了一个和他无关、只和黎江也有关的人。
    他彻底没有了介怀,也彻底失去了争抢谢朗的欲望。
    “不、不是,大哥。”
    黎江也道:“我也、我也觉得谢阿姨有病,真是……哎,他妈的!”
    他下意识地接着黎衍成的话,骂得磕磕巴巴的。
    其实黎江也平时并不是不会骂人,他又不是那么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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