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兮颜忘记不了这块胎记。
    “这不是胎记。”盛兮颜说道,“是烫伤,是你小的时候,娘亲不小心烫伤的,娘亲懊恼地直哭。”
    她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卫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后,他看不到这里,只是听爹娘说过,他的耳后有一块红印,许是胎记。
    盛兮颜怔怔地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小时候的痕迹。
    这时,钱随被带了过来,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拘谨地束手而立,眼睛不敢乱看。
    “阿颜,这是钱嬷嬷当初找的人牙子,我让人带他去给牢里的钱嬷嬷认过了,钱嬷嬷确认,当时把盛珏卖给了他。”楚元辰说完后,就向钱随道:“你认认,当初你从孙嬷嬷手里抱走的孩子在不在这儿。”
    钱随每隔几年就会去一趟江南,偶尔也会去看看他卖掉的这个孩子,他的目光在雅座的众人身上飞快扫过,一下子就发现了卫修,立刻就认了出来。
    钱随连忙道:“是,是他。”
    盛兮颜紧紧绷着的心弦一下子松开了,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弯了弯。
    找到了!
    不知道娘亲在天之灵,还能不能看到,她找到了弟弟。
    她用了两世,终于找到了弟弟!
    钱随被带了下去,盛兮颜看着卫修说道:“珏哥儿,我是你姐姐。”
    盛琰也跟着开心地喊道:“弟弟!”
    卫修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和盛琰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着两姐弟,只说道:“我叫卫修。”
    盛兮颜:“……”
    卫修说道:“我真得不记得太早之前的事了,你们说我是盛珏,我相信了,但是,”他强调道,“如今我是卫修。”
    他看着盛兮颜,又看了看盛琰,接着从容说道:“盛家应该不缺孩子,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
    他的意思是,他信了他们没有骗他,信归信,他并不愿意认祖归宗,回盛家。
    “弟弟。”盛琰说道,“就算盛家有很多孩子,盛珏只有一个。”
    卫修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叹:“卫修也只有一个。”
    爹娘把他养大,教他读书明理,他会为他们供奉香火,为他们报仇!
    第119章
    卫修的声音中并没有愤慨,又或是坚持,只是在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盛琰摸摸脑袋,觉得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然后扭头看向了他姐。
    盛兮颜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逼你回盛家的。”
    这其实并不重要。
    卫修的眼睛微微瞪大,从见面以来,他的神情第一次有了微妙的变化,似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这般好说话,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盛兮颜端起茶盅,本想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可是,她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在轻颤,茶盖碰撞着茶碗发出了些许轻脆的响声。
    楚元辰接过茶盅,端到了她的唇边。
    盛兮颜润了润嗓子,说道:“只是盛家的事,我得告诉你,还有娘的事。”
    卫修的尾指轻轻颤了一下。
    盛兮颜说道:“盛家是从祖父科举入仕后,才兴盛起来,家族简单,只有两位叔父和一位姑母。父亲如今任礼部侍郎,正三品,你是盛家嫡子,在兄弟中行二。娘就生了你和我二人,我年长你四岁,盛琰是你庶兄,比你大了两个月,家中还有……”
    盛兮颜简单地把盛家的情况和他说了一遍,然后又着重说了他被人拐走的经过。
    “当时娘亲不知道是孙家在作祟,因为你走丢,悔恨自责,失足落湖。”盛兮颜轻叹了一声,又强调道,“不过,娘在世时的每一刻都没有放弃找你。我们没有不要你。”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卫修的眼底明显有了些许动容。
    盛兮颜微垂眼帘。
    弟弟被拐时,她也就八岁,娘亲刚逝,父亲娶了继母,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又能做什么呢。她想找弟弟,可是,她就连银子都没有,也无法出门……就算能出门,一个小女孩又如何在乱世独自行走?
    她只能托外祖父,可是因为娘亲的早逝和弟弟走失,外祖父也缠绵病榻,不到一年就去了。
    再后来,她更是无依无靠,自身难保。
    直到死,弟弟也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遗憾。
    所幸,她重生了。
    所幸,上天给了她弥补的机会。
    经历过两世,见过太多的遗憾,她如今能够知道弟弟还活着,还能再见到他,就足够了。
    他们分别整整八年了,对珏哥儿来说,她只是一个有血缘的陌生人,如何比得上把他抚养长大的养父母,这是人之常情。
    八年的时光,不是光一句“我是你姐姐”就能轻易弥补上的。
    盛兮颜目露期盼,轻声道:“修儿,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给娘亲上一炷香?”
    卫修点了点头:“什么时候?”
    盛兮颜迫切地道:“明天好不好?娘亲……娘亲她一直盼着能够见到你。”
    卫修声音清朗地应了一声:“好。”
    盛兮颜眉眼舒展,黑白分明的杏眸神采奕奕,轻快地说道:“那我明日来接你。”
    卫修道:“我自己过去,你告诉我在哪儿。”
    “也行。”她想着反正他们以后也会在京城久居,认认路也好,“那我们明日巳时在皇觉寺前见。”
    说定后,小二过来上了菜,等到用完膳,楚元辰让人上了消食茶,便主动问道:“卫修,杀你养父母的,是汪清河吗?”
    卫修眸中掠过了一抹仇恨,他放下了手上的消食茶,正襟危坐,点头道:“是的。”
    他不会记错的!
    “跟我们说说经过。”
    “王爷。”池喻抢先道,“我来说吧。”
    楚元辰瞥了他一眼:“当时你在?”
    池喻:“……”他当然不在,那个时候他还在从京城回家的路上。
    楚元辰自是知道池喻是不想让卫修再提起那段往事,可他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伤疤是不能提起的,既然要报仇,就算是把伤疤挖得鲜血淋漓也是应该的。
    卫修沉默了一下,说道:“那天我随爹娘一起去外祖家省亲。娘亲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去了,爹娘都很高兴。外祖家住在另一个镇子,我们在路上需要走一天,早上出门,晚上才能到。我们带了两个老仆,和一些布料糕点,走的是官道,正午刚过,就遇到了劫匪。”
    卫修再怎么理智,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不由停顿了下来,过了数息,才继续往下说道:“他们上来就砍人,把两个老仆砍死了。”
    他的声音极其淡漠,就仿佛必须得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才能冷静地继续回忆。
    “后来他们还要砍死我,”卫修还记得那一刀向自己当头砍下的感觉,“是娘抱住了我,用后背挡住了那一刀。娘亲一直抱着我不放,我不知道他们向她砍了多少刀,我只知道我的身上都是血,全是她的血。娘到死都抱着我,没有让我受到一点伤。”
    他们在砍死了娘后,那个带头的劫匪走了过来,他的脸上蒙着面,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那双眼睛,阴狠毒辣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就仿佛他们一家子在他面前,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可以轻易易举的一脚碾压至死。
    卫修当时以为他们会连他一起杀了。
    但是没有。
    “他们把爹带了过来,先是砍断了爹的右手,然后又把沾血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爹这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唯有那天,他跪了下来,求他们放过我。”
    “他们让他给喻哥写信,他答应了。”
    “爹他自有公义在心中,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妥协,唯有那天……”
    后来,他亲眼看着爹用左手沾着血,写了一封血书。
    说到这里的时候,池喻面露悲愤,他微微偏头,强忍住没有掉下眼泪,置于桌上的拳头已经死死地握了起来。
    卫修的语气依然没有多少起伏,他继续说道:“然后,爹死了,他是被他们一刀刀生剐而死的。爹爹死前,用唇语告诉我,让我一定要活下去,他说只要能活下来,其他的都无所谓。”
    他觉得也是。死就是死了,从此归于尘土,只有活着,爹娘才有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我装作被吓着的样子,惊恐失措,我向他们求饶,又想办法暗示他们,可以让我亲手把血书交给喻哥,亲口告诉喻哥爹娘是怎么惨死的,喻哥害怕了,以后就不会再多事。”
    “后来,他们就放过我了。可能觉得我才十岁,胆子都被吓破,不会耍花招。”
    说完后,卫修浅浅轻叹。
    “弟弟,你别怕,我帮你!”盛琰拍着胸膛,大大咧咧地说道,“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帮你打他!我的功夫可好了!”
    “我帮你报仇!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卫修呆了呆,嘴角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到的弧度,盛琰眼尖,发现了:“弟弟你笑了!”
    卫修:“我没有。”
    盛琰:“我看到了!”
    卫修:“……”
    他默默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盛兮颜不禁失笑,心里隐隐有些作痛。
    卫家夫妇是好人,他们是真的把珏哥儿当作亲生的孩子在养着。
    卫临在临死前,都还忘提醒卫修示弱,卫修当时的年龄是他最大的优势,他们不会太过提防他。但凡他们想要震慑池喻,留一个受了惊吓的活口,比满门皆灭更加有用。
    卫临直到最后一刻,都在为卫修争取一丝生机。
    生恩与养恩孰轻孰重,盛兮颜说不上来,但卫家夫妇对盛珏的已经远不止是养育之恩了。
    楚元辰微微颌首,又问了一些细节,然后说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为首的那个劫匪就是汪清河的?”
    “去年年初。”
    无论是池喻,还是卫修都知道这些所谓的劫匪,不过是拿来警告他们的,所以,定是和因为舞弊被捋了差事的江南知府或者江南学政有关。
    池喻经此一事后,再也没有了年少轻狂,后面这一年多,他们表面上安步就班的生活,备考的备考,读书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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