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逐渐凝聚。
    清醒的感知到周遭时,身上的痛楚已经减缓了不少。
    手上明晰的触感让江誉清心中一震。
    他似乎在梦里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那个声音犹如暗域深渊中唯一的光束在牵引着他。伴随而来的是徐徐暖意从手心一路延至心脏。
    他以为那只是神志混乱时的浅梦。
    细细摩挲着那双光滑小巧的手,他笃定了这一切不是梦。
    小满不知何时在床边睡着了。
    本来捂着的那只冰凉的手从她手里抽去,她才迷迷糊糊的醒来。
    窗外已是暮色昏沉,此时屋里暗下来不少。
    她搓着还睡眼惺忪的眼睛,试图去让视觉适应周遭的环境。
    “你怎么会在这。”
    低沉的声音还有些嘶哑,轻若游丝般响起。
    小满抬起头,却见江誉清拢着衣衫坐靠在床上。
    他似乎回到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披垂的长发仔细的挽在一侧,露出了颈间延绵的黑色血管,薄衣下比往日更显骨清瘦。白瓷般的皮肤只是看着都觉得渗着凉意。
    那张清俊的面庞上结满了霜。
    小满在心底整理了一遍即要说出口的谎话,左右都觉得长篇大论的解释自己的来路,不如含糊其辞,先看看他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追究她的意图:
    “我很担心。所以想尽办法来找你。我只想确认你的安危!没有别的意思……”
    他面上的神情不似戒备。
    方才的霜寒在眨眼间融化开来,无焦的双眼里深藏的柔软展露无遗。
    每次“续命”是他最狼狈的时刻。
    他不想被人所见,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可就是他这般无颜视人的模样,却被她看见了。
    江誉清有些难以自处。
    “你不该来的。”
    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满反复揣测着。
    他被她发现了秘密,从而想将她灭口?
    还是嫌她多此一举?
    总而言之,先示软?小满调整着情绪,吐露出快要哭出来一般的语气:
    “对不起,我……”
    “我不想被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话还未说完,江誉清出言打断了她。
    原来他不是怪她。
    而是因被她所见他的狼狈,心有难堪。
    “坊间传言我是一个将死之人。这不是谣言,是真相。”
    他用极为淡然的语气阐述着自己将死的事实。仿佛对此并不在意。
    “你的病很严重吗?”
    “我的命数本该在几年前就尽了,但家族并不允许我死。我还未被他们物尽其用,我不能死。”
    物尽其用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字字落在小满耳间,撞得阵阵鸣心。
    因为这四个字,她已经在自己心里述了无数遍。她就像被他拆穿一般,一时惶恐而羞愧。
    江家不允许江誉清死,是因为要将他物尽其用。
    小满不希望江誉清死,也是因为要将他物尽其用。
    他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世间,没有一个是真心想让他活着的人。
    “他们想尽办法让我活下来。即便这个办法会让我生不如死,会让我的这具残躯变得不像人,最终沦为一个怪物,他们也必须要我活着。”
    他面色无改淡然依旧,只是缠着巾帕的手轻轻蜷起:
    “死对我来说是恩惠,是赏赐,是可望不可求的奢想。”
    这场婚约立下之时,她的本意便是想拖延时间将他耗死。
    故而才定下的三年之期。
    三年。
    这是她定下的数字。
    她随口说出的三年,落在他身上,便是划破他体肤的密密麻麻的深刃。
    不。
    他是江家的人。
    他手握江家所有明暗产业,与江家同谋。
    她已经被江还晏摆过一道,她绝不能再掉以轻心。
    她及时斩断了自己的怜悯之心。
    塑起了一身佯装的伤怀:
    “虽然我知道这么想很自私,但是……我不希望你死。”
    那双无光的眼睛汇聚不了视线,却能凝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波动。他寻着她的声音面向她:
    “为何。”
    小满再次抚在他的手背上。忽然的动作让他一颤,却也未拒绝她的触摸。
    她轻柔的握住那只玉白而冰凉的手,裹着虚情假意之言温声说道:
    “我无法想象再不能见到你……我会如何。但看到你受苦,你的痛就如在我身上一般,让我难以喘息。所以我很矛盾,我希望你活着,又不忍看你如此艰难的活着。”
    刀刃上裹满了蜜糖,轻而易举的落进了他心底深处。
    糖还未溶解,暂且滋养着他早已为她种下的一分动容。
    江誉清心乱难解。
    他转言道:
    “那日你为何会在江府。”
    他竟然提起了那件事。
    言小曼这个平民身份突然出现在江府的确难以解释。
    事到如今不承认是自己也难说过去,小满只能硬着头皮编扯着:
    “我每日去小亭都未见到你,我怕你出了什么事,就想办法潜了进去……”
    “潜了进去?”
    江誉清凝着眉,他握紧了她的手,语气重了一分:
    “府邸戒备森严,若被发现了,你有想过后果吗?”
    她挂念他,以身涉险也要去见他。就如今日,她也不管不顾的来到自己身边。
    他忧心于她,更自责于己。
    “你为何……如此在意我?我不过是一个将死的废人……”
    “你不是废人!”
    小满扬声阻去了他的话:
    “这世间无人能比得上你,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
    ……
    “我担不起。”
    “我本来并不想这份心意摊开来讲,我自知配不上你,也没有奢望太多。能见到你,哪怕远远的看你一眼,我就知足了。你不必挂怀。”
    她将心意摊开来讲。
    他却只能永埋于心,当作无物。
    不说那一纸帝王婚约,他目不能视,命数无几,是他配不上她。
    足够了。
    如此已经足够了。
    不需要再多。
    他压抑着躁乱的悸动,话语间刻意疏离了几分:
    “多谢言姑娘垂青。我与当今陛下有婚约,不久后将入宫为帝侧。让言姑娘错付了。”
    他侧过首,不再面向她。用尽所有力气去描绘出一腔决绝:
    “今后,我们便不要再见了罢。”
    小满暗叹失策,自己就不该捅破这层窗户纸。
    没换来他的亲近,倒是要因此被他划清界限。
    现在他都下了逐客令,小满也不好纠缠下去。
    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小满正要抽回握着他的手,却被他收紧力度不能动弹。
    “等等。”
    他侧过身,抬起了另一只手。
    顺着她的臂,一路试探着抚在她的脸颊上。
    冰冷的指腹微颤着抚过她的脸。
    她的眼睛。
    她的鼻子。
    她的唇。
    就如抚过易碎的冰晶般小心翼翼。
    他浅笑着。
    那双空洞的眸中是她从未所见的柔情:
    “你的模样,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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