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最承受不下这样的刘诩,他心中叹气,“陛下,臣私心认为……”

    刘诩松下神情,笑道,“朕还以为当了皇帝,听真心话的时候也没有了?”

    慎言垂头,“陛下言重了。”

    “臣私心认为,若此策能成行,必开我朝战事之先河。从此而后,逢战,不必非得血流成河;降敌,也可待之以人性,甚至,大齐上下尚武轻文之风,或可因此契机而有所改变。若真能形成文武并重的风气,假以经年,我大齐也必同中原秦地一样,文人武士各领风骚,大齐,再不必被冠以武国之称。守国靠武将,治国靠能臣,大齐的根基必会更牢固了。”

    刘诩讶然,“你竟能想得这么深。”

    慎言神情却愈加凝重,“可是,招安固然是上否策,但在当下,却是万万行不通的。大齐自开国便是以武立国,兵强马壮,又值新灭秦,兵士士气高涨,全国民众亦然。现在剿乱初胜,举国上下正群情激动,从从都坚信能完胜。所以,招安一策,必不得人心。”

    这话说到刘诩心里,她不由叹气。身居其位,她万分明白有时最好的策略却不一定会得到最好的结局。

    “西南多山,土著民风剽悍,余下残匪虽不众,但却是最难缠的,况且民与匪本都同宗,若一意剿之,劳民劳力,且当地民怨难平,以后也不好安抚……”刘诩手握纸条,仿佛听到云扬一字一句的劝谏。她觉得心里有两股力量在撕扯,无法平衡。

    慎言随着刘诩动作,目光投到她手中的字纸,沉了好一会,缓缓闭目,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另有一条……刘肃老王性情刚毅,最是火暴脾气,而此回平乱,老王的打法确与以往大不相同。数次战役布阵、设局,机巧精妙;辅以怀柔手段,甚为温和……此回招安提议,更是渗透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韬略……所以,军中主事的该是另有其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结论。只是往返战报,皆没有提及那人,诸大臣已经猜测不已,议论纷纷,若是他能带着军队,全歼匪患,便是陛下立朝以来头等功勋。可若是让他行了这从未行过之招安战策,恐怕会将他一下子推到风口浪尖,到时非议如潮,众口铄金,于他不利,于陛下也……”

    刘诩抬目看他。

    慎言顿住,握紧垂在两侧的手。

    刘诩对着这样敏锐的慎言,半晌回神,“你……知道他?”

    这个“他”,刘诩未言明是谁,但明显已知慎言心知肚明。慎言辩无可辩,滞了好一会儿,沉重点头。

    “何时知道的?”刘诩突然转了话题。

    慎言感受到了无声的压力,坚持了一下,重新撩衣跪下。

    刘诩收紧手指,心中却全明白了。

    “你觉得他的身份可疑,觉得他恐怕对我不利,恐怕对大齐不利,所以,当我派你去找云姓小将时,你即使有了消息,也不预备告诉我对不对?”

    慎言垂头,“臣……欺瞒圣上,罪该万死。”

    “别跟我说这些官话。”一时间心中涌动的全是糟糕的情绪,“哗”地,她猛地推开案上的东西。

    跪在案前的慎言略偏了偏头,东西全砸在他身上,崩裂的碎瓷片到底划到他颈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无声绽开。

    刘诩气得面白如纸,却再下不去手。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丢下他一人,急步走回内室去。

    片刻,有宫娥太监鱼贯进来,在他身周悉悉嗦嗦地收拾一地的残藉,干净了,又无声退下。室内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慎言缓缓抬起头,怅然看着内室前那片明黄帷幄。才觉出颈侧有些疼,抬手抹了抹,手指上一抹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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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山,有一道水路。众铁卫见户锦每日烧得昏沉沉的,伤也不见好,便商议着,弃马车改乘船,这样少些颠簸,户锦也少遭些罪。户锦昏迷着,参与不了意见,便去问那位姑娘,这一问,才发现了惊人的情况,这女子竟是个哑女。

    众铁卫更怜惜,这一病一哑的,真正可怜。就自作主,租了船,把人都移到了船舱里。户锦自伤后,总是在赶路,这回终于能俯身平卧下来,想是休息得好,第二天便醒了。

    “将军,咱们自作主张,您别见怪。”铁卫们进来请罪。

    户锦俯爬在榻上,侧过脸,几日下来,人清瘦了不少。

    “我这样,也追不上粮队了。病病歪歪的,到了营里也是耽误事。”户锦温和道,“谢谢诸位兄弟的照顾。”

    好好的一个将军,竟落如此境地,几个铁卫不知如何宽慰。

    “曲姑娘可好。”户锦抬起身子,拿眼睛找人。

    几个铁卫互通眼色,一人回禀,“路上仓促,也没能雇个使女照顾……曲姑娘,曲姑娘人倒是随遇而安,吃得下,睡得安,不曾有麻烦。”

    户锦认真地听了,点头道,“烦劳看顾了,她……不太爱说话……”

    几个互相看看,心道,何止是不爱说话,根本是哑的。心中更加怜惜户锦遭遇,又奇怪,堂堂少侯爷,找什么样的没有,干什么和个哑女有瓜葛呢?

    户锦说了几句,又没了精神,用了药,迷迷糊糊地随着船的摇晃,竟睡了。

    入夜。船进入陈州地界。陈州是离边境最近的一个大都所在,如今正是春季,顺风顺水,船走得甚快。户锦浑身都疼,隔着船舷上的窗子,往外看江上的风景。群山环绕,众船竟走,他想起随父亲才上京时,也走的这条江。才多长时间,便物是人非了,不禁慨叹。江上繁华,趁夜行船比较危险,是以靠在一个码头上。铁卫们分拔下船采买物品和药品,只留下两人看船。户锦刚合上眼睛,就听舱外有轻微响动。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瘦小身影闪进门来。

    “少爷。”小锣身着渔民蓑衣,脸上还残留着几日前留下的伤,一进门就扑在户锦榻前,眼睛里含着泪花。

    户锦倒是松了口气,这小家伙到底机灵,没出什么事,还自己找过来了。

    “蓝大人探得少爷从水路走的,就放我过来找少爷了。”小锣撩开户锦被子,看他背上腿上的伤,哭道,“怎么伤成这样?”

    户锦笑着拍开他手,自己拉回被子,“又不是没挨过打,哭什么。蓝大人还说什么了?”

    “蓝大人说圣上有旨,让沿路州县在每段路上都要分兵护送粮队,粮队沿途换马不歇人。另外云帅也带兵驰援去了。”

    “喔?粮队可达到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户锦点头,“看来会比云帅早到呢。果然那边又要断炊了。”

    小锣拿出随身伤药,“蓝大人叫带上的,是上好的伤药,我记得咱府上只老侯爷的细药库里有几瓶呢。”

    看着小锣揭开被子一边涂药一边又要哭的样子,户锦宠溺地揉揉小锣的脑袋,放松身体,任清凉的药膏抚慰后背上火辣辣的伤痕。

    后背舒服不少,户锦迷糊着又要睡。只听耳边小锣道,“少爷,这几日顺风顺水,估计两三日便到京城地界了……”

    “嗯?”户锦漫声,眼皮开始打架。

    “老爷说,要少爷回呢。”小锣声音愈低。

    户锦霍地睁开眼睛。

    小锣在他的逼视下有些怯怯,嗫嗫道,“临来时,老爷嘱咐要转告少爷呢。新皇帝是个有心机的,实在有许多事情都是预先谋划好的。连相爷都着了她的道。她召少爷入行宫,明里是要诏告天下册立后宫,其实是要把少爷钦禁呢。她拿着少爷,老爷和相爷就不好动作。老爷说了,让少爷趁此回事,就从水路循回。大家共谋大事呢。”

    户锦大惊,撑起半个身子,突觉全力没有力气,又跌回塌上。他发现力气正迅速地从身体里流失,户锦终于明白了什么,“小锣,你做了什么?”

    小锣已哭出声,跪在塌前不住叩头,“少爷,老爷和相爷都是为了你好,小锣也不想少爷被困,老爷说怕少爷不肯回来就把……把些散功散掺在药膏了给少爷抹上了,少爷,小锣该死,可拼死也不能让少爷被那女皇帝欺负……”

    户锦气得脸色全白。想抬手已发现全无力气,全身发软的他用尽全力抬了抬头,看见船外灯影开始迅速向后退,耳边也是哗哗水声。

    船已经开了。想来船已经被父亲的人控制。户锦凝紧眉,急问,“那几个铁卫呢?可伤了他们性命?”

    小锣摆手茫然,“同来的都是老爷在南边的暗卫,方才上药时,他们就分出一部分人上岸去了,想是堵那几个铁卫去了……”

    户锦无力跌回塌上,忽地想起什么,急道,“曲……柔红呢?”

    “啊?”小锣张大了嘴巴,怔了半晌,“不……不是舱里吗?”

    “快去看看。”户锦厉喝。

    小锣象明白了什么似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去。“咚”地一声,又被什么东西弹回来,跌回户锦塌前。

    两人同时看向舱门。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一堵墙一样立在门口。

    “户师父!”户锦倒吸了口冷气。户忠,是父亲暗卫头领,一身横练武艺,对户家忠心耿耿,也算是户锦半个授业师父。此次回京,父亲并没带他来,看来也是留了后手。这回派他来劫自己,户锦知道,父亲是真动了反心。

    “小侯爷。”户忠单膝跪在门外,请了个安。站起来,又是一堵墙。

    “曲姑娘呢?”户锦盯着他的动作。

    户忠面色不动,瓮声答,“同那八个铁卫在一处,都关在一个舱房里。”

    户锦目光渐厉。

    “目下人手不足,小侯爷见谅。”户忠沉声,“或者杀了暗卫,就少了累赘。”

    户锦绷紧唇,面无血色,“户师父,请保全他们的性命。我听从父亲安排。”

    户忠满意地点点头,又单膝跪下,“属下等定护着少爷安全回京,请少爷宽心养伤。”

    “有劳。”户锦漠然点头。

    舱门合上。

    户锦无力又疲惫地合上眼睛。耳边是小锣哭润的声音,他已无力回应,脑中纷繁闪过的无数念头,交替出现着刘诩和父亲的脸。

    最终,迷药让他彻底晕了过去。

    ☆、誓言

    五更天,群臣朝。

    刘诩眼底有淡淡乌青,目光虽清明,但难掩一夜未眠的倦色。站在左侧大臣队列之首的她的少史慎言,同样黑着眼圈。刘诩目光停在他身上过久,众臣几乎都已察觉。

    刘诩恢复了干练,示意群臣发言。满殿里六部臣工俱全,虽没有一个尚书级别的重臣,却个个都是俊杰。慎言如往常,立在刘诩案侧,把臣工们汇聚自全国的要紧政务呈御览,把要务一件件派发下去。众臣接了活,按六部分组,陆续退到偏殿干事去了。

    看着放奏折的案上从厚厚一叠变成空无一物,慎言舔了舔因说多了话而过干的唇,挟着最后一本奏折,躬身从台阶上退下来。

    “慎言……”刘诩的声音从高阶上传来,叫住了准备同兵部侍郎们一同往外撤的慎言。

    慎言听命停下步子。抬头见圣上已经从案后起身,踱到阶前,垂目看着自己。

    晨曦从大殿门直泻进来,从背后将慎言全身都镶了道亮亮的金边,刘诩在慎言的仰视下,一步步走下高阶,至身前,轻轻咳了声,“呃……慎言留下。”

    兵部的人递次跪安,悉悉索索退出去,诸太监宫娥也似早得了命令,随着退了个干净。殿内一时只余两人。

    慎言眼看着他的君王一步步自上走下来,撒金的长袍在地毯上拖出美丽的波纹。慎言怔了一瞬,撩衣……

    一只素手伸过来,止住他拜伏的动作。

    慎言仰头,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凝滞。

    “昨夜所提到的事,容臣解释。”慎言先缓过劲,道歉,“臣之前探过云姓小将,获取了些蛛丝蚂迹,却因没有真凭实据,而无法上报,并未有意隐瞒。”

    刘诩点头,“朕信你。”

    “之后陛下在云扬将军离京前,亲自送到城门口的事,朝野震惊,臣亦得知……”慎言的语气有些急。

    刘诩再点头,“朕当时举动,确实过于冲动了些。”

    “臣没这个意思。只是陛下随后举动,臣确实有些摸不准,……”

    在云扬中毒一事上,刘诩一面许平氏太后位来换取解药,一面又追到沁县,还密调尚老侠至沁县,救治云扬。动作不可谓不张扬。可又刻意将云扬的一切消息隐起来,让人云里雾里。这才是坊间传闻虽多,却很少有人知道云扬就是本尊的原因。在这个敏感时刻,他怎能再凑过来汇报查到的关于云姓小将的事?

    “总之,虽是阴差阳错,却也是臣隐瞒在先,请陛下相信臣是无心之失。”

    慎言语气虽焦急,但整件事择要紧处缓缓道来,条理分明,一如他一贯处事风格。但他全身都因紧张而绷紧,一只手执在刘诩手里,却不自知,泄露了他的无措、紧张和……委屈。委屈?刘诩心内打了几道弯。

    “朕信你。”刘诩紧了紧手指,仿佛要把意思藉由动作,传递给慎言。

    慎言一席话说尽,终于听清刘诩这三个字,怔住。

    “慎言,朕从未疑你怪你。昨夜……实是朕心情不佳,让卿遭了池鱼之殃。你莫放在心上。”刘诩歉然慎言手背,“是朕一时任性,委屈了你。”

    来自天子的道歉,似乎让慎言震了下。他剧烈颤动的长长的睫,掩不住全乱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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