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主要是不放心你。”
    “没什么可担心的,盛染说你们要来巴黎过年,你有空?”
    周骏儒当然没空,但他不能这么说:“孩子的事是最重要的,我跟你妈年纪都大了,肯定要把你和盛染放在第一位。”
    刚开完会,盛誉起身活动,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抻腰,一边道:“免了。冬宁学校不放假,回不去,你们过来倒也行,对我没影响,人多还热闹,但我恍惚听纪方禹说了一耳朵,你又要挪一挪地方?要是真的,过年前后不出去走动,别黄了。再说,你现在不能随便出国吧?”
    是不能随便出国。
    盛誉压根不关心他到底做了什么官,都能想到这个,盛仙云却一点不考虑,周骏儒真有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周骏儒的政途,基本呈现螺旋上升式发展。
    每当遇到波折,甚至是倒退,他都能保持住非常良好的心态,因为,这往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幅度前进。
    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但是,从几年前开始,周骏儒不想被盛誉看穿内心的这个愿望就一直在落空。
    他总觉得,不管他在外面手握多少权利,决定关乎多大的民生,到了盛誉面前,还是没多少父亲的威严。
    这件事可能要回溯到盛誉小时候,盛仙云坚决要与他离婚,导致他在盛誉的童年里参与度几乎为零。
    紧接着,盛誉的青春期,他又裹挟在前景大好的前途,与意外怀上盛染的盛仙云中间。
    等他的大秘书告诉他,盛誉因为他在学校遇到了麻烦时,周骏儒才意识到,上一次父子见面,还是大半年前,给盛染过生日。
    那时候,盛誉的成绩一向优异,做事有章法,为人处事都很稳重,认识周骏儒的人,都要真心实意地捧他一句虎父无犬子。
    盛誉自己成熟,有想法,家里对他的未来就没有特别明确的规划。
    按照周骏儒对他浅薄的了解,盛誉大概打算做一名研究人员——他对化学感兴趣,升三年级的那个暑假,他在盛仙云的书房制氨气,料下得猛,整栋三层小别墅臭了半个多月,任谁路过门口,都要怀疑这家人把旱厕建在了后院。
    而他在学校遇到的麻烦,跟化学有一点关系,跟周骏儒有很大的关系。
    他同学的家长在网上实名举报,宁城一中的盛誉,从初中部直升上高中,而且连拿四年三好学生,最新一届的省三好学生,名额也落在了他头上,初中三年,做了宁城“小小化学家”实验竞赛的三连冠军。
    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名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父亲,名叫周骏儒,在这基础上,他那些获奖的实验设计、探究小论文的真实性,当然有了值得怀疑的华点。
    这件事刚在网络上冒头时,就被周骏儒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
    他们应对得很小心,积极配合□□部门工作,如数上交盛誉上学期间所有成绩等材料的同时,也尽量将这条谣言的传播度降到了最低。
    周骏儒的职位升迁,总体来说,讲的是内部竞争,不太有走舆论宣传来达到上位或打压目的的例子,但那时是周骏儒上升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出现那样的攻击,也不算太奇怪。
    谣言消失以后,周骏儒的工作人员就认为万事大吉,他们每天要处理的工作太多,根本没拿这事儿去烦周骏儒。
    一周后,盛誉在学校出了事。
    一个高调追求了他两年多的女同学,声称查到了在网上陷害盛誉的人,领了十多个同学去给盛誉“讨公道”。
    那男生被逼到二楼的角落,盛誉一把把他扯回来,自己被惯性甩下了一楼。
    他落地的姿势完美,内脏没坏,腰腿没断,只有头上破了一个大洞。
    盛仙云被气得头晕了半个多月,但从一开始的绝不和解,到认清现实,认同选择息事宁人才是对盛誉最好的做法,才不过一天时间。
    没过多久,赶上周骏儒的父亲去世。
    盛誉顶着缠着纱布的光头参加了他爷爷的葬礼,在宜城待了两天,突然宣布,他不回宁城了,要转学。
    周骏儒清楚地知道,他和盛仙云作为家长,对盛誉彻底失去控制的权利,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他们的无能被盛誉轻易看穿,他开始上手掌控自己的人生,为自己规划路线,做所有自己钟意的选择。
    他选了宜城十五中,后来选了计算机专业,现在选了跟冬宁结婚。
    说实话,周骏儒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事不能说让他感到多么震惊,但绝对算出乎意料。
    他第一次见冬宁,是在盛誉大一那年的春节。
    那时候盛誉和冬宁应该刚开始恋爱没多久,冬宁的妈妈无法离开医院,冬宁就离不开京市。
    盛誉也并不认为回家过年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最后,是周骏儒带着盛仙云和盛染去了京市。
    他在京市有自己的房子,年三十晚上,是盛誉和冬宁过来,跟他们一起吃的饭。
    过了这么多年,周骏儒仍对那一面印象深刻,除了那是他儿子第一次带女生回家,还因为冬宁的不卑不亢。
    他和盛仙云早就知道盛誉和冬宁是怎么回事,一个长相漂亮,同时身世还可怜的女孩子,遇到急于展现自己的成熟与力量的男孩,灰姑娘遇上了白马王子。
    周骏儒和盛仙云也清楚,青春期的男孩子最容易被英雄病捧上道德的高地,他越付出,就会有越多的正向反馈,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出面阻拦,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在这段以拯救为主旋律的恋情中,扮演全然的反派角色。
    盛仙云对盛誉有包含亏欠的母爱,周骏儒更不愿他们之间已然单薄的父子亲情遭到破坏,当然没人会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反正他们可以为盛誉提供强的后盾,盛誉有试错的资本。
    周骏儒和盛仙云对冬宁的态度可以说从始至终都和蔼可亲。
    那天晚上,吃完年夜饭,盛仙云开始派红包。
    盛誉、盛染、冬宁,每人一个。
    从表面上看不太出来,但冬宁的那个确实要厚一些,盛仙云还在里面塞了张卡。
    当晚,盛誉就带冬宁走了,因为过年,护工后半夜要求回家,所以他们还要去一趟医院。
    守岁过了零点,盛染从茶几的果盘下面发现了冬宁留下的红包。
    盛仙云数了遍里面的钱,少了一张,冬宁给她留了张纸条,说谢谢叔叔阿姨的压岁钱。
    那是周骏儒第一次感觉到难办,也第一次对冬宁生出棘手的挫败。
    他意识到,盛誉跟这个女孩子的关系,应该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盛仙云难免有些埋怨他,说自己不该听他的,做得有些过了。
    女孩子都是敏感的,何况面对面相处过,看得出冬宁的家教很好,头脑也并不蠢笨,就算她年纪小,未必把这种试探看得那么清楚,但心里不舒服的感觉不会骗人。
    她如果没有因为里面的金额不舒服,就不会收红包时真心实意地开心,却在知道金额以后,在离开前将它留下。
    再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周骏儒陆续还见过冬宁几次。
    每一次,她都表现出非常的有分寸,让周骏儒也逐渐卸下心防,甚至不再对“门当户对”那么执着。
    但结果怎么样,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冬宁对盛誉的价值估量,大于一万块,但小于三十万。
    经过商讨和退步,最终,盛仙云在正月初二到了巴黎。
    她做出久留的架势,光行李箱都带了五个。
    盛染和周骏儒的另算。
    他们先在酒店休整一晚,第二天下午才上门。
    冬宁也刚回家不久,炖锅刚盖上盖子,门铃响了,她擦了擦手,跑去开门。
    在盛誉的房子里面对盛仙云,冬宁还算有些经验,说不上紧张,毕竟她从没当面给过冬宁难堪。
    ——盛誉全家都是体面人,盛染天真,周骏儒威严,盛仙云色厉内荏,其实是最心软的。
    当年冬宁正式甩了盛誉以后,她约冬宁见过一面,请她不要太冲动。
    不用置身处地,冬宁都能想得到,作为母亲,盛仙云那时对她是什么看法,可为了盛誉,她依然可以放下身段。
    照盛仙云的性格,请冬宁再给盛誉一些缓和的时间的时候,语气算得上低三下四。
    但冬宁还是拒绝了她。
    她和盛誉分手已经分了一年,他可以说是对她死缠烂打,油盐不进。
    明明刚提分手时,冬宁就告诉他,她拿了周骏儒的钱,不需要他再想办法,他都一点没有要发脾气的征兆。
    那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因为持续三天的大暴雨,气温降到整个夏季的最低点,盛誉没带伞,在来医院的路上淋了雨,跟冬宁说话的时候,雨滴不断地从侧脸皮肤滚落,在他的下巴上聚成不堪重负的一大颗,接连坠地。
    从他的表情到语气,都耐心之至,他的睫毛也是湿的,眼神同样湿润,低头垂眸看着冬宁,一字一句开解她:“没关系,他是我爸,帮我们本来也在情理之中,这不是你跟我分手的理由,冬宁,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很不好受,但那么长时间,我们都过来了,没必要在这时候放弃。你看看我,我真没觉得有多难,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冬宁的肩膀被他捏得很疼,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看他,一点耐心都没有了:“我真的很烦,盛誉,你知不知道,欠一个人太多,会消磨对他的感情。”
    “我对你的亏欠太多,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了。”
    盛誉的喉结上下滑动,他紧紧抿着唇,整个人都是一副没办法承受那话的样子,可他还是对冬宁说:“我知道,你就是压力太大,我不逼你,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的结果,就是一拖再拖。
    冬宁的唯一诉求是分手,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反馈。
    他简直是要逼疯她。
    纠缠一年以后,他们最后一次上完床,盛誉好像因为冬宁时隔已久的配合而情绪高涨,感受到几秒钟微弱的回吻,就更控制不住力道,把她搂得很紧,啄吻时不时落在她肩头和后颈。
    他想再来一次,冬宁也没有拒绝,仰着脖子让他亲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
    “盛誉,其实每次你来找过我,我都会想,在这段感情里,难道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疲惫?”
    “人都是会累的,为什么你就可以做一直付出的永动机?这根本不合理。”
    “你真的还爱我吗?”
    “你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是爱,还是只是睡觉睡出来的惯性。”
    在那之前,冬宁对他说过那么多分手的话,都没起多大的成效。
    但那天,那段话说出口,盛誉眼睛里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下去,他怔在原位好一会儿,然后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远离了冬宁。
    他跳下床,穿好裤子,就拎着短袖出了门。
    冬宁知道,她终于成功把他给甩了。
    盛仙云会出面请她跟盛誉缓和关系,她就差不多能想到,她那话到底把盛誉伤得有多深。
    一般情况下,盛誉不是会自己暴露伤口的人。
    除非那伤口大到只要路过他的人,就没法假装看不见。
    过去五年,冬宁偶尔想起盛誉,就免不了连带想起最后一次跟盛誉在床上分开时,盛誉脸
    上的表情。
    他一向是个很骄傲的人,有野心,有自己将会成功的自信,同时兼具与之匹配的能力,冬宁也爱过他的骄傲,但那天,盛誉的骄傲完全被她给揉碎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发誓,下章开始甜,最虐就到这儿了,小竹写得也很胃疼,不要骂女儿,都会解释的,要骂就骂作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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