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娘子见她醒了,招呼桃叶端水来,一边摆了帕子让她擦脸,一边商量道:“娘娘,天儿闷得很,下半晌八成要落雨,雨来了就凉快啦。”

    延湄听出这话是劝她吃不得的意思,因看了看耿娘子,又看桃叶,说:“我知道。”

    耿娘子和桃叶笑看了一眼,延湄“哼”一声,接着说:“澜哥哥交代你们了,隔两日才准我吃一回。”

    耿娘子见她蹙着眉,有点儿不情愿,忙道:“这几日虽还暑热未退,可眼瞅着进了八月里,很快就凉下来,刘院正也嘱咐不能多贪凉了。”

    延湄不吱声,手撑在两侧,偏头看向窗外。

    桃叶冲耿娘子使眼色——自打皇上离京,延湄进食本就不如之前那般香,如今想吃个什么就悄悄依着得了。

    耿娘子面露难色,站了一会儿,正要再说些话来逗她,延湄却又转身趴回了榻里,自顾自乐了,说:“澜哥哥交代啦,听他的。”

    “是”,耿娘子知道她想皇上了,小声道:“半个多月了,圣驾估摸就快到濮阳,皇上想必也总念着娘娘的。”

    “十七天半”,延湄埋着脸,想了想又说:“还得两到三日。”

    ——韩林领轻骑在前,应到得快,萧澜带大军在后,有粮草,会慢些,走时与延湄说过,约得二十日左右到濮阳,到了之后,遣亲随给她送信。

    还得好些天啊……

    延湄一下又没了精神,闭着眼睛犯懒。

    桃叶看她要起不起的,凑前身子问:“娘娘还困么?要再睡一会子?”

    延湄说不上困,但觉着午间这一觉也没有很解乏,因又倚到榻边,说:“拿卷书来。”

    耿娘子给她端水,桃叶便去拿了书来,连带着延湄这几日总摆弄的小玩意儿都一块儿抱了来。

    这时候本就是日长夜短,萧澜不在,这白日就更显着久,延湄这些东西连着摆弄十几天了,兴味索然,晚上饭也没吃几口,早早便要睡下,耿娘子生恐皇上回来瞧见延湄瘦了,守在脚榻上,问:“晚膳不合娘娘胃口么?您有什么想吃的,明儿起来,奴婢到小厨房里自个儿给您做去。”

    延湄肚子里发空,可又提不起食欲,闭着眼胡想八想,倒想到了一物,喃喃说:“想吃濮阳的酸李子。”

    她声音轻,耿娘子支起身子只听到“濮阳”俩字,知道她心里还惦记萧澜,没敢插话,等着她继续说,结果过了一阵儿,延湄呼吸匀称,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是八月初一,后宫里除了延湄之外,还有萧真的母亲荣太妃,以及另一位年岁更长些的舒太妃,每逢朔日,按规矩要到皇后宫里来。

    大半年了,两位太妃也多少知道这位皇后生性不太爱与人亲近,遂坐了一会子便笑着告辞,出来时交代耿娘子若有事随时到宫里来说一声就成。

    她们两人算是太和帝原先的后妃中下半辈子过得最惬意的,早年小小的善意被人记住并给与回报,她们心里头也是和暖,如今只盼着都安安宁宁就好。

    送走两位太妃,耿娘子请禀看哪天请傅夫人进宫——萧澜准傅家女眷这段时日里每月进宫一次,上个月傅夫人是二十那日来的,这个月因有中秋,不知延湄怎么安排。

    延湄自然想让人中秋进宫,傅济和傅长风都随圣驾去了濮阳,傅长启这阵子又几乎长在户部,只剩傅夫人与唐氏,还是到宫里来的好。

    耿娘子点头应下,随即谴人先往定国公府知会一声。

    说到宣人进宫,她想起来,道:“娘娘可还记得皇上离京前说您要是闷了,就宣陆家小娘子进宫来说说话,您想见见么?”

    延湄没见过陆家小娘子,不觉得召个陌生人进宫能解甚么闷,遂摇摇头,耿娘子便也随她,过了片刻,延湄记起萧澜说这位小娘子是陆潜家的,她想想陆潜的轮椅……又觉兴许有些意思,吩咐:“过几日宣她进宫。”

    “是”,耿娘子应下。

    于是初四那日,陆家小娘子陆云萱得召入宫。

    陆云萱当天赶了个大早,候在赤乌殿外等着给延湄请安,她尚不满十四,个子较延湄稍矮些,肤色不很白,但十分细腻,鼻子小巧,看起来有些腼腆。

    行过礼,陆云萱不敢乱说乱动,等着皇后问一句她答一句,可等了好半天,延湄都没说话,她略感不安,偷偷往上觑了一眼,见延湄正在盯着她看,陆云萱更紧张了,忙低下头。

    延湄看完了,一指下首的桌案,问:“你会做这些?”

    陆云萱见桌上摆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木块儿、铁片儿等等,笑了下,说:“回娘娘的话,会一点儿。”

    “你来”,延湄示意她上前。

    陆云萱跪坐到桌案前,看到一桌子的零碎物件儿,底下画了张详图,看起来挺眼熟,延湄已经自座上起来,走到她身边,说:“轮椅,你父亲的。”

    “啊”,难怪她瞧着这图眼熟,陆云萱忙着要起身,延湄压压手,示意她继续,自己就站在旁边看着。

    陆云萱瞅一眼满桌子的零件,简直手心冒汗——不是来说话解闷儿的么,咋一上来就是要考试的架势?考过了才能给皇后娘娘解闷儿?

    皇后娘娘就这样盯着……压力好大。

    她暗里深吸了几口气,低下头摆弄桌上的东西,桃叶搬了圈椅,延湄就坐在对面,认真地看。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

    陆云萱紧张地脸颊发红,总算照着图把轮椅装完了,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捧着轮椅递过来。

    延湄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按一按。”

    ——陆潜的轮椅有颇多的小机关,延湄这个模型虽小,却一样不差。

    陆云萱按着延湄指的地方戳了戳。

    ……什么反应也没有。

    完蛋。

    她满脸赧然,尴尬得不行。

    “你弄错了十二处”,延湄把小轮椅拿过来,认真道:“除了轮子能动,其他都动不了。”

    陆云萱:“……”

    她更羞赧了,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才好,小声道:“是阿萱愚钝……”

    延湄并不认为这有什么愚钝,哗啦哗啦把小轮椅拆了,手指在图上敲一敲,说:“你看。”

    她把陆云萱弄错的十二处都细细指了出来,随即在陆云萱越睁越大的目光里,耐着性子又重装了一遍。

    陆云萱:“哇。”

    哇哇哇哇哇哇。

    她其实是极爱这些的,十岁时央着陆潜教,也肯下功夫,只可惜于这个上面她的资质真的有限,到现今,延湄画的这个详图她还看不大懂。

    可是皇后娘娘摆弄起这些东西来,看着好轻松。

    陆云萱抬头,一脸的崇拜,“皇后娘娘可真厉害!”

    延湄怔了怔,她向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她,也不觉得这有多厉害,不过陆云萱说这话时两眼放光,倒不使她讨厌,延湄晃晃手,把那个小轮椅放在了桌案上。

    耿娘子笑着提醒道:“皇后娘娘将它赏给姑娘了。”

    陆云萱还没有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小声道:“真的送我了?”

    耿娘子点点头,示意她谢恩。

    陆云萱像是得了宝贝疙瘩,忙从案后绕出来谢恩,延湄交代桃叶:“漆一漆。”——之前延湄拿它翻来覆去的研看,并没有上漆。

    桃叶带着东西出去了,延湄坐回主位上打量陆云萱,陆云萱已对延湄满是崇拜,腼腆的性子也稍微放开些,说:“阿萱给娘娘背会儿书?”

    然而延湄并不爱听人背书,摇了摇头。

    陆云萱又有点儿窘,不知怎么办,耿娘子道:“姑娘不必紧张,娘娘爱的东西与旁人不同,今日宣姑娘进宫就是见一见,没别的。”

    陆云萱不好意思地一笑,又坐回桌案旁,之后延湄偶尔会问一句,她便如实按知道的答,等习惯了,竟也不觉得冷场。

    晚些桃叶回来,小轮椅漆好了。

    延湄坐了一个多时辰,腰上发酸,耿娘子看她乏累,便让人送陆云萱出宫,陆云萱又谢了一次恩,觉得皇后娘娘真是又厉害性子又好,进宫一回,她的崇拜对象从自己老爹变成了皇后娘娘。

    等她走了,延湄伸伸胳膊,忽有点儿不大舒服,胃里翻涌,想吐。

    “娘娘是不是哪儿难受?”耿娘子看她皱眉,忙蹲身道:“奴婢去请太医?”

    延湄摆手,说:“漆味儿,难闻。”

    ——刚刚小轮椅上了新漆,还没干,殿中也留了丝刺鼻味。

    宫女们忙把窗子都支起来,又新焚了香,延湄胃里的翻腾稍平,进内殿躺着,午膳进得不多,倒是一颗接一颗地吃琉璃盘中的紫葡萄。

    桃叶切了桃子端进来,说:“娘娘这两日竟爱这葡萄胜过桃子啦。”

    延湄擦擦嘴角,接过一块儿牙签扎着的桃肉,吃完皱眉说:“太甜。”

    “呀”,桃叶与耿娘子对看一眼,乐道:“娘娘什么时候嫌桃子……”她话说了半句,耿娘子上前一步,面色有些强压的激动,攥了桃叶一把,说:“我我我去找刘院正,你在在这守着。”说完拔腿便往外跑。

    桃叶脑子还没转上去,伸脖子看了一眼,不知她这是急什么。

    没多会儿,耿娘子满头汗地回来了,带着刘院正。——萧澜走时特意把刘院正留在了宫里,延湄不让,两人就此事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萧澜赢了。

    刘院正进来,净手给延湄诊脉。

    这次诊脉的时间稍长,耿娘子满脸紧张。

    最后刘院正撤回手,笑着点了点头,撩起袍襟一跪,禀道:“微臣给娘娘道贺,是喜脉。娘娘的身孕已经约有四十余天了。”

    耿娘子使劲儿一拍心口,刚才的气才喘匀了。

    刘院正接着道:“三、四天前臣便觉娘娘的脉象有喜脉之迹,只是时日尚短,不敢立即拿准,需得连着瞧上几日,今儿脉象已明,恭喜娘娘。”

    延湄眨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又看看自己的肚子,第一个反应是——她想见萧澜,格外、格外地想!

    第126章 婵娟

    入夜。

    延湄有些犯困,却又睡不着,百无聊赖地瞅着帐顶。

    耿娘子见她没睡,伸手按了按褥子一角,“娘娘觉着还硬么?”

    “不硬”,延湄身底下铺了三层褥子,软得想打滚儿,侧过身来,看她与桃叶。

    ——自打今儿下午刘院正诊完脉,赤乌殿里的东西已换了一大半儿,上夜也变成耿娘子和桃叶两个人,以免稍有个照顾不到。

    桃叶满脸喜色,下半晌的激动到现下还没有消退下去,偎在脚榻旁,小声说:“娘娘睡不着?那可不成,刘院正交代了,要早睡才好。”

    “嗯”,延湄应了声,眼睛反睁得更大了,没有要睡的意思。

    耿娘子笑起来——下半晌诊定喜脉,整个赤乌殿都处在一团喜气中,按说应立即报与皇上,但前方旨意还没有回来,不敢贸然谴人前去,只能让刘院正先知会了傅长启,才一个多时辰,傅家便送了好些东西进宫,傅夫人更是恨不得立时见见自个儿闺女,又顾及一月就这一回,随车在宫门口绕了一大圈,不得已望眼欲穿地回去了。

    相较他们,延湄反而最淡然。

    一是萧澜正在打仗,她心里惦记;二是延湄还没有切实地感觉到自个儿的身孕。

    不过耿娘子晓得,她心头必然也藏着欢喜,睡不着觉想同人说话,这便是最明显的了。

    “皇上若是知道,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儿。”桃叶抿嘴乐,“到时怕都舍不得娘娘走路了。”

    延湄眨眨眼,一手摸自己的肚子,说:“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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