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祁芸带走剑盒,最先前来阻拦的是沙城王的人,他们试图夺回剑盒,却没料到一去江湖多年,师祁芸早已不是当初任他们截胡捆绑的小孩,她左手环抱剑盒,右手单手驭马,轻松甩开他们,嗏一声奔向容霍府邸。
    在府前下马,她将剑盒扔在出府的沙城王面前,看他神色紧张,扭头又见杜无绝从长街另一头悠悠走来,再之后,是姗姗来迟的容悬。三方野心家到齐,师祁芸用手立起剑盒,止不住冷笑道:“想当皇帝的人这么多,剑却只有几把,你们要怎么分?”
    闻她所言,又见容悬同杜无绝走在一道儿,沙城王心里将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指着容悬,痛心疾首道:“你竟也学那个混账东西勾结外敌!沙城可是你自小生长的地方!是你的家!”
    骂完之后,沙城王没想到往常行事若君子的容悬竟对他露出市井流痞才有的鄙夷之笑,不对,她是笑他才是市井之徒!
    “家?”容悬嘴角上扬,勾起一个带着凉意的笑,“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母妃早就已经被你杀了,我的妹妹也被你拿去换功名利禄,她还在襁褓之中,你怎么忍心!?我的家早就没了,从你杀害她们起。”
    “妹妹?什么妹妹?”自小到大,除了容悬,师祁芸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别的姊妹。
    “容悬!”沙城王突然怒喝。
    从前他只要一大声说话,这帮孩子必然怕他怕得要死,大气也不敢喘,哪知这招搁在眼下却不管用了。
    容悬卧薪尝胆几许年,终于不想再装下去,她冷笑一声,不顾一切地撕开所有人的疮疤,知道的、不知道的、将死的、或许要死的……在今日通通都得做个明白鬼。她看向师祁芸道:“其实在你之前,我本该还有个妹妹,可惜她出生那天,我只来得及匆匆瞥一眼裹着她的那张碎色花布,她就被人抱走,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你就来了。”
    师祁芸似是听懂了,又似不敢懂,她脑袋浑浑噩噩,身体在不自主地颤抖摇晃,确认一般问道:“什么叫‘我就来了’?她不见了,为何我会出现,难道我与她是同一天出生?”
    问到关节上,容悬双眸溢出杀意,她直视沙城王,对师祁芸道:“你可曾听闻过——血祭之变?”
    “容悬,住口!”阶上的沙城王终于绷不住脸面,下令让侍卫抓住她。
    然而每日操练的军士居然打不过一介纤瘦女流,不过一个照面,就败下阵来,歪七扭八地倒在了容悬四周。
    容悬继续道:“时朝建立之初,当今圣上为拉拢各部势力,曾在都城前立下祭台,她为了向各部证明她会变家天下为民天下的决心,而决定在众人面前活活烧死自己的女儿。”
    “容悬——!”沙城王吹胡子瞪眼,一抬手,一排拿着强弩弓的士兵走上前,他再次威胁她,“住口。”
    容悬反而丝毫不惧地大笑起来,“虎毒不食子,她自然不会真的烧死自己女儿,那可是她怀胎十月忍受分娩之痛生下的,怎会轻易割舍?可我们的父亲沙城王就不一样了,为了当这个王,哪怕是要他的孩子全都去替别人牺牲,他也在所不惜!虎焉有他毒?!”
    师祁芸怔怔地问:“阿姊妹妹是替别人牺牲了?替谁?”
    “司空未然!你胆敢再说半个字试试!”沙城王直呼容悬的氏名。
    容悬不受勒令,猛然转身指着师祁芸的鼻子,直勾勾盯着她,目光陌生又怨恨,“你!她是替你去死的!”
    咵嚓——!
    白日里,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头端打在漠北城外的山头上,激起一阵浮灰,远看好似一层厚重烟雾笼在山巅。
    随后开始下雨。
    “我的生母,是当今皇帝?她还要杀了我?”
    秋天的雨淅淅沥沥,不大,但绵绵不绝,一连能下好几日。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师祁芸问沙城王。
    被人揭开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沙城王脸色阴沉,杀心已起,大手一挥,绝情命令侍卫:“放箭!”
    咻咻咻——!一排排弩箭冲容悬疾射而去,一根箭一马当先地刺碎其头上玉冠,没了冠冕,长发散落,容悬披头散发,眼神比箭还利地盯着剩下冲她而来的弩箭。
    师祁芸纵身跃至她面前,使出无量云手,以气成风,用剑盒弹开几十支箭羽,苦笑后质问:“看来八九不离十了,她是你亲生孩子,你怎忍心痛下杀手?!如今还要杀她的阿姊?你既如此心狠,怎不连我也一起杀了!”
    见她肯为自己舍身挡箭,容悬心下动容,沙城王一言不发,拿过手下弓弩,张弓搭箭,瞄准师祁芸,后者不躲不避,她在拿二人之间仅存的最后一丝亲情来赌他不会射出这支箭。然而她终究还是赌输了。“异儿小心!”弩箭破空而来,师祁芸愕然为之失神,她身后的容悬一把推开她,左手劫持住飞来的箭矢,微微用力,一折两段。
    细雨蒙蒙中,师祁芸仰天轻笑,英媚的面孔被雨覆盖,长发淋湿,衣裳浸透,身体的寒气丝毫不及她此刻的心寒。
    “杜某人可没有听别人家事的爱好,你们的恩怨情仇谈完否?谈完了,就该轮到我了。”杜无绝内力庇体,在周身形成一层看不见的真气罩,风雨追淋不到他,故他仍旧衣裳洁净安然无恙。“娃子,将你手中的剑盒交给我。”他向师祁芸摊手。
    生怕她同意,沙城王一不做二不休,勒令手下杀人取剑。
    杜无绝与沙城王的侍卫几乎同时动手,一齐奔向雨中少女。
    师祁芸直起头,抬眸,目光犀利地剜向几人,“你们想要这剑?”背盒上马,驱策长行,目的地是城中一家铁匠铺,“我毁了也不给你们!”
    杜无绝几招秒杀了追击师祁芸的侍卫,他让容悬去阻止师祁芸做傻事,自己留下,与沙城王对峙。
    “把剑带回来,沙城就是你的,我饶她不死。”
    容悬走前斜睨一眼他,道:“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沙城。”
    杜无绝笑笑,并不管她是否真心想要,他看向沙城王,在对方以几十万军队在城外待命为威胁时,依旧猖狂道:“杀你们,杜某一人足以。”
    铁匠铺的炙热熔炉之前,师祁芸刚要将两把剑投入其中,心道待这兵器化成铁水,看那几人还要如何祸乱天下,正要松手,被赶来的容悬一把夺去。
    师祁芸猝不及防,怒道:“还给我!”
    “从小到大,这还是你第一次这般恶声恶气同我说话。”容悬望过来,平静如常的双眸中,仅她可见地划过一丝伤感。“我的小异儿长大了,会忤逆阿姊了。”
    “谁是你的异儿?那个代我而死的你的亲妹妹,她才是你的异儿!我是什么?我是你弑亲仇人之女!是生母不想要的累赘!是被你们从小骗到大的蠢货!还我剑,还我!”师祁芸情绪失控,冲她吼着的同时出招去抢。
    姊妹俩在狭小闷热的剑炉前过起招来,师祁芸虽在江湖历练了几年,学了不少真功夫,但对上一直暗地里韬光养晦苦练功法的容悬,根本不是对手,再加上她不久前刚进补过奇兽,实力大增,眼下高下几乎立分。
    师祁芸被反剪住双手,不得不听容悬忆苦思甜起来。
    “母妃是个顶好的人,可就连她那般的人物,还是会被世俗所累,觉得母能凭子贵。我出生后,她将我谎报成男婴,果然她得到的月供变多了,但他还是不常来,她以为这样安度余生也好,却不知每个男嗣的母亲都会被他派人杀掉,她自然也逃脱不过,死在了我刚上书塾之日。你是唯二知道我身份之人,你不觉怪异,多年来亦没有将此事告知旁人,你是除了母妃之外,跟我最亲近的人,我是因为想更好地保护你们才渐渐变成钻营之人,可得到了权力后,我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真相,更对你们生了丝厌恶痛恨之心,我知晓替死一事与你无关,但就是没办法将你从此事中择出去,我一边痛恨、一边守护,一边厌恶、一边怀念……矛盾极了,我想过妹妹活下来会怎样,也有过安于现状的念头……若说对不起,我也是对不起妹妹的,因为我竟有过如今这样也挺好的想法……”
    挣脱不开的师祁芸安静下来,冷冷问她:“你也想当皇帝?”
    容悬并不反对,而是问回来:“天底下的,谁不想当皇帝?”
    “所以你就跟杜无绝合谋!?”
    “合谋?”容悬露出冷而诡异的一笑,“你何时见过江山能供二主?”
    她随即恢复平常神色,淡漠叙述:“凭我一己之力,自然也能夺下沙城,但弑杀亲父这一罪名,我却万万不能背。”
    师祁芸睁大双眼,恍然大悟:“你是利用杜无绝来杀父王?!”
    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容悬松开她,也不怕她跑了,兀自打开剑盒,苍白玉指抚摸着盒中两把宝剑。师祁芸见抢不过她,遂欲出去通风报信,没走几步就自己停了下来,她身后的容悬淡淡一笑,道:“怎么,想告密,却又记起我们的好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了?他如今定然是不会再信你了,甚至还要杀你,这样,你也要去告诉他小心么?”
    师祁芸沉默一会儿,问她为何要这样做,“我认识的阿姊,不是这样的。”
    容悬的反问又将她一军,她说:“你认识的父王以前什么样?如今又是什么样?”
    师祁芸无话可说,拔腿要走,“随你们怎么争,但若伤及无辜,我不会放过你们!”
    方坐上马,冷脸的容悬叫住她,道:“西城门守兵是我的人,你从那里可以逃出去。”
    “我不会走!”
    “玉琳琅要死了,你也不去救她?”
    师祁芸将脸转过来,目光吃惊又担忧:“什么意思?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容悬关上剑盒,看着她道:“你没发现七绝门此趟只来了杜无绝一个人么?七绝中的其他几个在哪里,你就不好奇?”
    对啊,的确没见过古是他们……师祁芸脑中突然闪回最后一次见古是时,他嘴里说的话,他说他会给她们准备一份大礼……难道……
    师祁芸心中警铃大作,越叫自己不要往不好的方面想,脑子就越是要想。
    驾马疾驰到西城门,两个马前蹄已经踏出了城,回头一瞥城中百姓,师祁芸银牙紧咬,又勒马调头,回到了城中。她还是放不下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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