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昀微微仰起头。
    他依然没有动,然而少女已经不由分说朝他伸出了手。
    从她纤细手臂上传来的力度极大,几乎是把他径直拽了起来。谢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用力推开了门!
    背后木门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宁昀居然就这样被她一手拽着,直接拉到了街上。
    此时正是丑时,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
    天上没有月亮,顺城街上也没有一盏灯,只是以他的目力,还能依稀分辨出街边土坯房的轮廓。
    整座洛阳城沉寂无声,槐树的枯枝突然被风吹起时,树影扫在地上,像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野猫。
    谢萦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跟我来。”
    如谢萦所说,这一夜官军都围在正华街上,顺城街上只偶尔有巡逻的更夫。
    不知是她刻意避开了巡逻的路线,还是更夫正偷懒打盹,一路竟然顺畅无阻,仿佛整个城镇都睡着了。
    宁昀在宵禁之后外出的经历并不多,而且一般有事在身,需要全神贯注。有机会这样打量夜里的洛阳,竟然还是第一次。
    就在这时,他身旁传来了一声浑浊的咳嗽。
    宁昀悚然一惊,发现街边凌乱堆着的草垛里,竟然有个黑影在缓慢地移动起来。
    他随即看清了,那是个骨瘦如柴的老乞丐,正佝偻着背,非常吃力地从草垛里坐了起来。
    “小兄弟?给我叁文钱吧……,小兄弟,行行好……”
    老乞丐浑身脏得已经辨不出本来颜色,连眼睛上都蒙了一层白翳。他似乎并没看清两个人的方向,反倒朝着一边空气作起了揖。
    “叁文钱,我就讨叁文钱,去鸡毛房……行行好,小兄弟……”
    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枯枝,上面七零八落地串着几朵红色纸花。老乞丐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打着节拍,唱起了乞儿讨食的莲花落:
    “一场白呀露严霜,打得那独根草晃荡荡……”
    这样的乞丐,洛阳城中不知有多少。
    他所说的鸡毛房,就是城里乞丐的栖身之所。叁文钱住一宿,和猪圈牛栏差不多,地上只有一层厚厚的鸡毛,又当被子又当褥子,虽然臭气熏天,但也能供一夜安眠,到了天一亮,就又得离开鸡毛房上街乞讨。
    老乞丐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莲花落,谢萦淡淡道:“你不给他钱么?”
    宁昀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只望向那丛草垛。
    草垛里乱糟糟地伸出一只干瘦发黑的脚,已经冻得发硬。
    老乞丐看到有人,出来讨钱的时候,忘记了自己的身体还躺在草垛里面。
    “看来他始终没有讨到住鸡毛房的钱,已经冻死了。”谢萦说,“等到明天早上,就会有官军来把他的尸体拖走。”
    又转过一条小巷,他们已经站在了东大街上。
    这是洛阳城最繁华的主干道。隔着一座鼓楼,就是内城里面达官贵人的居所,往日在夜里也有官军提灯巡逻,甚是森严,不容任何人半夜行走。
    然而此刻,这条街道竟然完全变了幅模样。
    原本空荡荡的东大街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人。贩夫走卒,差役游女,或挑着担子吆喝,或在摊边翻检挑选、交谈行走,与平时热闹的街市一般无二。
    “杏子干,自家的杏子干嘞!”
    “庞家药膏,跌打损伤,一涂就灵!”
    周围飘着食物的香气,马车牛车在人群中穿行,不远处红砖绿瓦的楚馆里传来悦耳的琵琶声,那是乐伎在弹奏着悠扬的歌,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旧污,这就是洛阳最繁华的街市。
    就在那一刻,宁昀眼中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在他眼中,面前那间酒肆分明已经收起了外面的油布,只剩下光秃秃的支架矗在黑暗中,可又有揽客的小厮迎来送往,外面人头攒动,里面传来推杯换盏的笑声。
    这分明是百鬼夜行!
    面前的景象在不断变换,时而是黑暗寂静的长街,时而是热闹喧哗的集市,仿佛鬼影和人间交迭在一起,闪烁着光怪陆离的残影。
    他忍不住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只温热的手心还紧紧抓在他手臂上,谢萦的笑声却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你有这样一双眼睛,天生就有破幻识魅的才能,难道要来问我么?”
    宁昀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被她拽着往前走。
    他竭力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仿佛被揉成了一团,界限完全模糊,让他根本无从辨别。
    颅脑中的剧痛像是一根针直插进来,少年眼中很快就有血丝泛起。
    他天赋的目力能意识到自己身在幻境之中,却没有学过破幻的方法。真实与虚假在眼前高速地变换,尖锐的痛感中,眼前天旋地转,与那些在体内暴戾流转的灵气相合,几乎像一把火要把他焚烧殆尽。
    一丝微微的凉意从掌心传来,仿佛风暴里的一苇游丝,但在火焚一样的剧痛中,他本能地紧抓过去,随即意识到那是一只柔软的手。
    ——整个魔魅变换的世界里,只有抓着他的那只手是真实的。
    这个念头一起,所有感官全部都集中在了那一个点上,仿佛从混沌中擦出了一道迷朦的光晕,宁昀蓦然望向前方,看清了一缕被夜风拂起的头发。
    就在同一个瞬间,周围的人声喧哗仿佛齐齐消失了。
    黑暗寂静的街道上,宁昀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撞进了少女笑吟吟的脸。
    谢萦松开他的手,双手背在身后,歪头道:“怎样?”
    胸腔缓缓平复下去,宁昀环顾四周,只见热闹的集市早已不见踪影,街头空空荡荡,只有遥远城头上传来很微弱的光。
    他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东大街啊,你不认识了么?”
    “刚才那些……”宁昀微微吐出一口气,“都是鬼?”
    谢萦隐秘微笑着,晃了晃手指。“哪儿来的那么多鬼,是这位小娘子想给你看个热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不远处竟然站着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只是她躲在屋檐的草篷下,身形又娇小,若不是刻意指出,几乎已经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那少女款款走来,仰起头来仔细看了宁昀一番,忽然脉脉含情地笑了。
    她说:“奴记得,前些日子见过你。”
    那少女戴着珠环金饰,怀里抱着的琵琶也是蝶头牙雕,想来是出身大户。宁昀怔了怔,一时想不出自己和这种人何时有过交集。不过照面间,他已看清了这少女脖子上深深的勒痕。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见过她的……在福王世子朱由桦的墓室里。
    当时这个琵琶女已死去多时,尸体草草随葬,死人的脸色极度恐惧,与此时娇美可爱的容颜天差地别。
    想来在被纳入王府以前,这少女曾经是琵琶乐伎,在世子死后被殉葬,只是死后无处可去,依旧在当年的街头徘徊,回忆曾见过的热闹景象。
    琵琶女叹息道:“此夜重逢也是缘分,奴想为你们奏一曲,可惜奴现在已经不能弹琵琶了。”
    她举起了手指,原本像白菱一样嫩生生的指尖,现在纷纷充血肿大,泛着不自然的紫红色,显见死前浑身血流不畅。
    谢萦环抱双臂,笑道:“那便为我们唱支歌吧。”
    “不胜荣幸……”琵琶女一低头,随即开腔道:“四更,无望城楼上,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柔美的嗓音缓缓落下,这徘徊的鬼魂又脉脉低语道:“这里总是有官兵巡逻,好生怕人,你小心了。”
    谢萦却不以为意,只挑眉笑道:“官府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带人出来散步?”
    琵琶女再次隐入黑暗中,宁昀沉默望向面前的少女,而谢萦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两人拾级而上,悄悄上了鼓楼。
    鼓楼是内外城的界限,理应有士兵巡夜,不知谢萦用了什么手段,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到任何一个更夫。
    宁昀微微抬起头,只见天边正挂着一弯温柔的娥眉月,原来这天夜里并非他起初所见的那么黑暗。
    从幻境中挣脱以后,颅脑中的剧痛平息下去,紊乱暴戾的灵气仿佛百川归海,全部妥帖地回到丹田之中。
    眼前的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黑暗中的一切都显得异常分明,仿佛连风声都分毫毕现。
    鼓楼是城中最高的地方,从这里俯瞰,外城黑如泼墨,再往远处看,可见荒芜的大地上一片苍黄。换个方向,鼓楼以内的内城却有点点光芒,贵族官宦家里的灯烛自然彻夜不息。
    谢萦靠在城墙边,正月里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过,她只笑吟吟地张开双臂,很惬意地抻了个懒腰。
    “怎样,这地方不错吧?”
    宁昀静静看着她,却低声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不是你做噩梦做得灵气逆流么?”谢萦奇道,“凡人怎么梳理丹田灵气,我是不大懂啦,所以才带你出来吹吹风啊。阴阳交替之时的地气一冲,你看你现在不就没事了吗?”
    此时正是寅时,平旦之始,天地由阴转阳,大概只有在这个时刻,鬼魂们才能在人世行走。她伸手朝远方斜斜一点,“其实那琵琶女的幻境确实是要命的,当然有我在是不会出事啦,不过我想着机会难得,有这样现成的陪练,修行目力不比你找的那些书强多了?”
    宁昀没有说话,隔着一点距离,静静看着她。
    少女仰着头,出神地望着月亮,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脸颊上,仿佛给她的轮廓镀着一层温柔的辉光。
    他低声道:“今晚的事,我该怎么回报你?”
    谢萦转头,眉梢微挑:“难不成我的报酬你能给得起?”
    宁昀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怔了怔才轻声道:“我会竭尽全力。”
    少女却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直到他微微侧开视线,她才大笑出声,“少来,你以后别口是心非地假笑就算报答我了,我是看不过你那个表情。”
    这样的一句话,仿佛把一切冠冕堂皇的说辞全部堵在了唇间。
    宁昀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有短暂的几秒钟,呼吸好像悬滞在喉间,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想要轻声“嗯”一声,但是那声音也消失在微微绷紧的胸腔中。
    谢萦却已移开眼神,仿佛对他片刻间的心绪流转全没在意,只放松地望着天空,忽然开口道:“你为什么叫宁昀啊?”
    说完话,她也没等她的回答,只自顾自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萦,我是听哥哥说,我们两个的名字都取自同一首词。”
    粼粼银光照在她乌黑的眼眸里,谢萦轻声念道:“‘山河萦带九州横,深谷几为陵。千年万年兴废,花月洛阳城’。其实我家祖上代代都生在洛阳,可我出生在京城,这还是第一次回老家来呢。”
    宁昀望着她,声音轻如呓语:“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又不会在这儿待多久,你知道这个做什么?”谢萦却耸了耸肩,打了个哈欠道:“好了,走了走了,回去睡觉!今晚出来这么久,你不困我还困呢。”
    *
    晨钟隆隆敲响时,百姓走上街头,纷纷议论起了昨日耸人听闻的怪事。
    世子新妾室的花轿招摇过市,众目睽睽之下,从轿子里跌落出来的竟然是一具女尸。
    万工轿根本没有门,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新娘子进去就无法出来,只有等到进了夫家才能拆除木板。
    迎亲当日,小红云在青楼上了花轿,是众人亲眼所见。一路上官军开道,轿夫护送,没有人发现任何异样。而一个大活人,竟然在一个封闭的木盒子里变成了一具尸体。
    小红云出身的青楼被连夜查封,所有龟公老鸨统统下狱拷打。据说那一夜狱中哭声震天,小红云的几个贴身侍女受不住酷刑,却实在是什么也招不出来。
    官府很快贴出公告,禁止任何人议论此事,然而城中已然流言如沸。
    据说那具女尸并不是本来的新娘子小红云,而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陌生女子,只是因为最近天寒地冻,尸身才未腐坏。
    脱掉外面的新娘华服,里面就是一条裹尸布,整体雪白,只绘着上一个泼墨圆环,首尾相衔。
    那是白灯匪的标志!
    不到一个月间,这是白灯匪在城中犯下的第二起大案。
    急促的马蹄声传遍大街小巷,从王公到百姓,所有人都意识到,洛阳城里恐怕要变天了。
    ———
    一个请假条:
    这个月要结题毕设,目前忙得有点神金病发作,实在是没有办法保持更新,所以我大概会请假一个月……(擦泪)(轻轻跪下)
    很抱歉没给老公们带来好的追更体验,一篇文写得断断续续断断续续,那一刻我感觉一定要让学校偿命(
    到差不多5月底6月初吧,交上查重之后,我应该就有时间了,到时候一定库库写
    总之,您的电子河马已进入后台模式.jpg,嘀嘟嘀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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