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选址,位于诺布山顶的一家百年传奇酒店,酒店盛名在外,接待过的大人物,如群星留影,陈列在大堂墙上,那些活在文字影像里的名流政要们,曾是酒店的座上宾。
    典雅气派的装潢,依旧耐看,提供高度私密性,宾至如归的服务,贴心至极。
    程家提前包下酒店,预付五天五夜全程的费用,豪掷千金。自然,与程家财富、地位相比,这些九牛一毛都称不上。
    金钱,只是一堆数字,当它化为滔天权势,又是另一番景象。
    天际线套房内,视线一览无余,碧蓝无边的海湾上,漂浮着一大一小两座岛屿。
    一座恶魔岛(鹈鹕岛),四面环海,惊涛骇浪重重包围,那里关押着臭名昭着的重刑犯,曾是军事要塞。另一座天使岛,曾在“排华法案”的浪潮下,作为华人的移民监狱。
    魔鬼与天使守护着旧金山海湾一隅。
    低头看去,铛铛车在街上穿行而过,渔人码头前,游客如织,再抬头,矗立着定海针般的泛美金字塔,不远处,金门大桥依稀可见。
    尽管午宴从简,宋煦一清早被叫起来,穿戴妆发,无一不需要耗费时间。
    一旁的陈姨见缝插针说:“小姐,午宴记得用茶代酒,酒精对身体不好,过几小时晚宴开始后,你们再去敬酒。”
    没多久,她问:“小姐,宴会名单记住了吗?”
    少女眼珠一转,找理由要搪塞,叩门声响起,侍者引着程珣走过来。
    宋煦眉心舒展,示意她转身去瞧,“陈姨,你不用担心,还有哥哥陪我,他把宴会名单全部背下来了。”索性把难题扔给未婚夫哥哥。
    男人长身玉立,藏青色西装笔挺,他单手插兜站在那里,像一株墨兰,温润淡雅。
    程珣注视少女,温声说:“陈姨,您放心,我很清楚名单和流程,我们一起去敬酒,需要注意的我会提醒她。”
    小姐讨厌繁文缛节,想叫她听话配合,比登天还难。
    “还叫哥哥?”陈姨含笑望着他们,“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以前你们一起玩到天黑,偷偷回家的事,好像还在昨天。”
    午宴场,宴厅上方顶灯柔和,无限视野的落地窗,光线通透,海天一色的盛景映入眼帘。
    老太太腿脚不便,晚宴再过来。长桌前男女相间入座,摆桌精致,二叔与三叔在场,由程思成敲杯主持开餐。
    期间,几位宾客举杯祝酒,他们以茶代酒,大方回敬,不失礼节。
    直到用餐完毕,迟迟不见程述尧现身。
    程谨言派人联系程述尧,说:“今天是述尧的教女的订婚宴,他一定不会忘记,可能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此话一出,无数道目光投向他口中所说的“程述尧的教女”宋煦身上。
    其他人或许不明内情,家族里对宋煦的身份心知肚明。有轻蔑,有艳羡,也有不解。来路不明的外姓小姐,仗着她出身显赫的教父,与程珣青梅竹马的情谊,麻雀变凤凰,一朝飞上枝头。
    无论怎么看,这位小姐除了脸蛋漂亮,没有多大特点和能耐。
    有人窃窃私语,“那位还没来,看来,对她不上心。”这样重要的场合都能缺席。
    “有些东西是虚名,只怕那位‘教父’根本不认她……”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他们确实不敢被程述尧听到,但无所谓宋煦听见。
    程珣皱起眉,招来侍者,请他送上一瓶酒,再附一句话:祝他们聊得尽兴。
    果然,那些人言辞收敛,评头论足的声音渐远。宋煦少了些乐趣,没滋味地叹息,还想听他们怎么编排程家人呢。她心理没那么脆弱,被人说两句算什么?又不会掉肉。
    乐池奏响圆舞曲,程珣牵起她的手腕,步入舞池。
    “哥,你这样不绅士。”哪有不提前邀约就拉起女伴跳舞的?
    “宋煦,我是你的未婚夫。”程珣掌心贴住她腰畔,光明正大揽着她,“私下叫哥哥可以。”婚约已定下,他将是她的丈夫。
    多年前的午后,阳光灿烂,他第一眼看见小宋煦,就发现她与别人的不同。小女孩像精力充沛的纯血小马驹,骄傲又聪明,那样亮又倔的眼睛,她很大胆,第一次见面去拉他的手。
    鲜泼恣意的身影,风一般无拘无束,霸道又贪玩,不打一声招呼地闯入他的世界。
    遵从家族的王子,表面完美无瑕,心却沉入暗河。她是他眼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他天生无法抗拒,被她吸引。
    这场宴会、这个拥抱、这支舞,他等了太久太久。无需顾虑,他们的感情可以慢慢来。
    一个称谓而已,宋煦不计较。舞曲悠扬、柔缓,她熟悉所有的交际舞,学校有选修国标舞课,华尔兹最简单易学,她闭着眼都能跳好,迄今为止,她没遇到无法驾驭的男伴。
    圆舞曲节奏柔和,一曲慢华尔兹,她有些昏昏欲睡。
    一心二用是她的天赋。强打起精神,宋煦转圈,扫视厅内宾客,程述尧始终没来。她拧眉,怎么回事?
    “妹妹。”有人刚才不许她叫哥哥,这会唤她妹妹,宋煦调转目光。
    她一袭掐腰白裙,裙身布满手工缝制的白鸢尾花,A字裙摆及脚踝,旋身绽开,轻盈、仙气,配珍珠首饰,淡妆,玫瑰灰色的口红。
    恬静淑女的装束,放其他人身上,说话、神情皆放柔几分。
    宋煦不是,她穿任何衣服、化任何妆,都掩盖不了本性。别人要找准风格,她却能把任何东西变成自己的风格。
    分明是温婉打扮,她却像性情高冷的血统猫,下颌微抬,面庞昳丽,不讨好任何人的表情。
    视线触及窗边熟悉的倩影,程珣说:“赵池菲也来了,她变了不少。”
    赵池菲正与友人相聊甚欢,她抬手虚掩嘴唇,神色讶异,俨然淑女姿态。不像宋煦平时衣着随性、简单,赵池菲像一颗包装精美绚丽的糖果,散发着精心调和的甜蜜与芳香。
    “小时候,你胆子大,什么都要去试一试,赵池菲很胆小,每次她都摇头说不敢,明明害怕,还经常拉着你。”
    这些年,赵池菲混迹五光十色的时尚堆,在各大沙龙里如鱼得水,什么名媛宴会没去过?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使命。
    “赵家有意和乔家联姻。她已经知道这件事,可能再过不久,我们会去参加他们的婚宴。”
    “乔家?”宋煦问,“开百货公司的乔家吗?乔家有适婚的人选?”
    “有,中年丧妻、比她大十八岁的乔逸峯。”
    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宋煦睁圆眼睛,压低声线:“赵家想钱想疯了?”
    “除了乔逸峯,还有他儿子乔霖,比赵池菲还小两岁。”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罢了。
    “让菲菲嫁过去当后妈?”宋煦冷哼,“也亏赵家想得出来。”
    程珣见她义愤填膺,道:“联姻是交易,各取所需,很公平。”放缓脚步,他忽然说,“幸好,家族压力再大,四叔也不会推你出来。”
    曾经那些家族联姻的“牺牲品”,年轻鲜活的女孩们,像深埋土里的花肥,持续供养着程氏这棵古老的参天巨树。
    宋煦牵动唇角,“他是觉得我不够格。”她一只手搭着未婚夫肩膀,对上他的眼睛,“哥,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他对我怎么样,我五岁起就跟在他身边,他是我的教父,我对四叔的了解比你们都多。”
    再继续说下去,惹她不快。程珣浅淡道:“有时候,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每年家宴,家族内部商讨议事时,程珣会陪伴老太太身侧,间接知道不少事。
    譬如,二叔提出与能源巨头联姻,进一步上升、稳固合作关系。谈及人选,首推本家的女孩,仿佛送礼也要彰显诚意,然而,除了宋煦,其余女孩年龄太小,旁系倒有几名人选。
    程珣的心提起来,在场只有四叔能为她说话。
    果不其然,有人问他意下如何。熟料,程述尧说:“名不正、言不顺。”
    “宋煦不姓程,她对家族不忠心,更不会顺从。”
    二叔的党羽摆手,“那没事,她可以改姓。这孩子是您的教女,把她放在您的名下做养女,关系一拉近,不就名正言顺了。”
    程述尧偏过脸看他,无形的压迫感,“改姓没用,她身份不配,要是真让她去联姻,只怕对方一旦查到真相,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在程家权力核心层,程述尧是典型的鹰派领袖,遑论那望尘莫及的家世,他一句不配,听者有意,出身低微的教女,教父不加掩饰的轻视,他们已然默认宋煦在他这里无足轻重。当然,也就无法构成威胁。
    类似的事还有几件,程述尧的态度不变,对寄养程老太太身边的教女,冷淡疏离,从不浪费时间,送礼像是形式,不得不维持的教养。
    冥冥中,她“好运”地躲过一桩又一桩的坏事。
    这件事再传到宋煦耳朵里,又变了调。
    那位年轻的教父,优雅英俊的是皮囊,冷血才是他的本色。
    华尔兹舞步悠然,少女长睫扑闪,变换着视线,不断打量周遭的宾客,别说抓住她的心,她的目光都不会为谁停留。
    宴厅一隅,长桌摆满精致的茶点,侍者端着烟灰缸与酒水,穿梭其间,步履不停。
    两个孩子追逐着,滚到地毯上打闹,没多久,被闻讯赶来的保姆带走。
    “小时候,每次跟你们玩捉迷藏,我都能找你。”程珣握住她的手掌,摩挲着无名指,“有一次,你躲在餐桌下面,桌布很长拖到了地上,我一开始就发现你躲在那里。”
    回想往昔,宋煦弯起嘴角:“我记得那次,你还骗我说你也是藏的人。”
    得到她的允许,少年躲进来,昏暗静谧的桌下,两人藏在同一个地方,过了不知多久,其他小伙伴开始寻找他们。
    女孩指了指桌布的缝隙,忽明忽暗的,有人走近,有人离开,就是没人找到他们。
    少年看着她偷蜜般笑容,小声提议:或许,我们能多呆一会。
    女孩点头,过了会,她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祈祷时间变慢,黑夜不会降临。时针静静走动,耳畔是她轻匀的呼吸声,少年拿手背触摸她柔软的脸颊,才相信爱丽丝没有消失。而后,那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那个遥远、昏暗的童年午后,是他们唯一共享秘密的时刻。
    第一次发觉,程珣有一双清黑的眼睛,看似单眼皮的内双,纤薄的窄线条,容貌隽秀,一如每位少女梦里的意中人。
    可以预见,他将身处华尔街顶级投行,俯瞰脚下的蚁走车流,意气风发的金融精英,背靠家族,亲手缔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
    沉默中,程珣注视她的眼睛,“你一直比我勇敢。”
    她不是笼中鸟,外面广袤的天空才是她的家。
    “我知道,你心里很排斥婚事。”程珣低吻未婚妻的额头,“妹妹,给我点时间。”
    亲吻时,男人提起她的手腕,什么微凉的东西细细箍住手指,抵到指根。
    宋煦抬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对戒素净,细钻闪烁着星芒。她没有摘掉,程珣执迷不悟,但她在从前何尝不是如此?
    这枚戒指权当提醒她要清醒,保持镇静。
    纵然怀揣秘密,深陷迷局。没关系,爱丽丝很快会走出迷宫了。
    气氛略凝滞,她轻松解开,“时间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宋煦打哈欠,对他摆摆手,“我困了,先去睡一会。”晚宴更需要她留心应对。
    这一天光衣服换了好几身,化妆师、女佣、造型师围着她打转,宋煦极不耐烦被人摆弄,就像变成橱窗里的模特,麻木展示的美丽,很生硬、模板化。
    倘若美不自由,那便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造型师仔细地收尾,拂过指尖的发丝顺滑,发量丰盈,日常做顶级沙龙护理的效果。
    翠西守在边上,见宋小姐睁眼问:“好了吗?”
    眼睛绝对是一个人的灵魂。比如此刻,少女直视镜中的自己,眼角内勾,眼梢上翘,她眼睛长而微圆,线条精美,琥珀色瞳仁平添光彩,格外清透。
    只是,这双眼眸藏不住太多情绪。宋煦眸子很亮,微微烦躁,一方面造型做得太久,耗尽耐心,另一方面,她还不知道程述尧的情况。
    宋煦站起来,扫眼全身的装扮,道:“翠西,帮我把床尾凳上的行李箱拿过来。”
    为了此次宴会,程老太太借给她几套首饰,全保管在陈姨处。
    宋煦根本不想用,但这样正式的宴会,她是主角之一,必须要佩戴一定分量的珠宝,压住场合。晚宴是重中之重,名单上的大人物们悉数登场,马虎不得。
    毫不夸张说,她有一座“宝石山”。
    从小到大,程述尧送她的高级珠宝,涵盖大部分种类与色系,全是臻品。
    咋舌的天价,无法挪眼的火彩。宋煦看眼躺在绒面上的项链,叫翠西帮她戴上。
    翠西小心翼翼,掌心冒汗,钻石项链沉重,却异常贴合脖颈,浮在颈间的宝石,登峰造极的工艺。她没细数,猜最少镶嵌了近百颗钻石,看上去不显笨重,十分秀美,中间一颗梨形主钻,大而通透,简直像冰糖。
    这套珠宝是宋煦为数不多拆开戴过的,也是她在被送入程家前,程述尧送给她的礼物。那会,她心里很喜欢教父送的东西,每一次,压下雀跃,她面上礼貌道谢。
    后来,他再送礼物,她基本原封不动丢进柜子。
    这些年过去,宋煦今晚再戴他送的珠宝,多少带点试探,与伪装的示好。
    夜幕落下,水晶吊灯照亮宴厅,满目衣香鬓影,空气中,流动着璀璨浮华。
    赵池菲倚在窗边,她晃动手中酒杯,望着不远处的两位青梅竹马。
    程珣揽着宋煦敬酒,两人应付完一行人,宋煦拉开他的胳膊,程珣神情淡定,随她坐到沙发上歇脚,没几分钟,又被近旁的人提醒不端庄。
    一对貌合神离的王子与公主。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赵池菲早有预感,王子征服不了公主。王子以为令她顺心顺意,公主便会爱上自己吗?
    感情向来不讲公平,也毫无规则可言。
    没过多久,人高马大的黑超保镖踏入宴厅,热闹消弭,甫一得到指示,保镖们立即散开,分布在宴厅暗处。
    随后,几名下属簇拥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来。
    赵池菲学艺术,对色彩敏感。假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属颜色,那此时出现的男人,有种黑金色的优雅、贵气与沉稳。
    还记得,他们称呼他四叔,他是宋煦的教父,与公主极其相似的人。
    宴厅中央,王子搂着公主迎上去,两人异口同声唤:四叔。
    刚走近几步,程述尧便看清宋煦手上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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