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被勒住颈子而胀红的脸颊如今褪去血色,面白如纸的周耕仁的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桃木牌子,见其已然龟裂,却依旧迅速地一把将其攥进手中压在胸口,彷彿可以藉此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压在胸口的双手颤抖着,苍白的嘴脣小幅度地翕动着,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什么也没留存,彷彿被清娘刚才那么腾空一掐给掐走了这一辈子的生气,往常藏在肚子里的无论是尘埃糟粕或者蓄意收敛的精明干练全都跑得一乾二净,如今不过是空有一副六神无主的躯壳,彷彿下一刻就会闔上双眼,就此永眠。
    周耕仁不知道自己在周明雄房里的地上坐了多久,他在此期间五感尽失,竟也错过了外头周家的鸡飞狗跳──
    不知道从哪而来的兽鸣一声又一声此起彼落地由山头那儿传来。天云镇本就群山环绕,不过一会儿,那兽鸣彷彿便笼罩了整座天云镇,使得听见声音的居民们人心惶惶,老一辈人的想起从前的兽祸、新移居的或者年轻一辈的人则不禁联想起今日周家大办的喜事。
    周佑安啊!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虫!
    莫不是因为结了婚才惹怒兽仙的?
    周家里头的宴席早已散去,但外头的流水席却尚未完全结束。
    吃完席的人大多都回家了,只有三两个动作慢些的还在桌上慢慢喝着最后一道羹汤。
    有些镇民自觉不好佔周家便宜太多,便也自动自发地留下来帮忙洗刷碗筷、整理那些残羹冷炙──不说与周耕仁有亲近关係的秀英,就是老庙公与老和尚和他们各自带着的徒弟都是如此。
    老庙公其实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不对劲时,就想进周家看看了。然则人家今天办着喜事、来来往往的人复杂不假,但或许是因为周明雄想要让周佑安顺利地与新娘圆房而不受任何叨扰,这一天虽然周家里头留着的人不多,但看着门的眼神却好得很,就是老庙公託辞说要找周耕仁也没能进去。
    眼看着里头鬼气愈盛、似乎再也耽搁不得,老庙公正兀自着急着,便听小童说道:「师父,要不我们翻墙吧?」
    「翻墙?」
    老庙公一瞪眼,看得小童以为自己要遭受斥责,连忙把周耕仁的名头给搬出来:「二老爷这么信任我们,别的人不懂也就算了,我们总不能放着他不管啊!」
    老庙公来回踱步,又绕到了一处较矮的围墙之下一直瞅着这围墙的高度是不是能让自己这把老骨头给顺利攀过去,小童以为他还在犹豫,正想再劝些什么,便道:「啊!师父!你看!是你的对头欸!」
    老庙公转头一看,见到穿着僧袍的老和尚正踏着从宴席那头搬来的凳子要翻墙。
    「……这个臭秃头动作竟然这么快!」老庙公看了也来了气,左右看看,恰巧发现自己跟前的院墙有丁点儿凹洞,搓了搓手便扳着墙头瓦、给小童推着屁股推着脚底板爬了上去,落地时还比老和尚快了那么半步。
    「这个臭吃肉的!」
    老和尚啐骂了一句,在小和尚目瞪口呆的眼神当中又镇定自如地说道:「你下墙时小心点。」
    眼看着老庙公和老和尚俩匆匆地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小童和小和尚两人落在后头,显然是因为彼此的师父光明正大地较劲的事而感到困惑──小和尚更天真地想着:他们双方因为也算得上街坊邻居而彼此相识不假,但怎么看起来就这么熟络了?
    相较于小和尚的困惑,小童倒是有几分赧然,他不好说老庙公偶尔会说「隔壁那个臭吃菜的秃头都在抢我们生意」又或者说「现在大家都因为兽仙变穷了,只不过偶尔我们还能抓抓老鼠、打打野味吃,他们还是只能臭吃菜」,只说道:「喂,我们赶快追上去,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喔……喔好!」
    与小童相比显然文静不少的小和尚在短短的人生当中还是头一回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手足无措的他在小童的催促下也只能赶紧跟上,避免拖了他们的后腿,却在与小童跑上一段路后,见到两位健步如飞的老人家竟是一左一右地分了开来,最后只得各追各地师父去。
    当周耕仁在周明雄的房里好不容易有些力气能勉强撑着床沿站起来时,老庙公与小童恰巧前后脚赶到,见到周耕仁那般见了鬼的模样时,小童忍不住先开口道:「二老爷,你脸色这么差,是撞鬼啦?」
    可不就是撞鬼吗?
    周耕仁虽然不知道老庙公和小童为什么在这里,甚至也不能确定眼前两人究竟是自己的幻觉抑或真实,却依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果他们是假的,他也无须理会;如果他们是真的,那就再好不过。
    周耕仁勉强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企图藉此让自己更清醒些。他转头看向自己已经闭上双眼的阿兄,颤抖着手试探性地向他的鼻间探去,发现周明雄还有呼吸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没事。」老庙公看了周明雄一眼,道:「他平时行善积德,又有周家的祖荫庇佑,就算遇上了恶鬼也还能保住性命,反倒是你──那块牌子坏了?」
    周耕仁这时候还没完全恢復过来,他摊开了攥着桃木牌子的手掌,老庙公见那桃木牌子竟只裂了一道缝隙还有些讶异,但又看着他天庭间的福泽似乎黯淡了些许,这才说道:「还是因为有祖荫才帮你挡了这道灾劫,否则这牌子早碎了。」
    「……老师父,」周耕仁这下子确定老庙公并非自己的幻觉了:「我一连几日走了霉运,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老庙公走近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令周耕仁意料之外地感到神清气爽,也就更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然而老庙公却没有应他的期盼给予他答案,倒是说道:「你的阿兄再睡下去会出毛病。」
    周耕仁吓了一跳,忙退了几步,道:「老师父!你一定要救救我阿兄!」
    「他被脏东西吸了精气,本来是睡上几天几夜、再养上个几年就会好,但是如果没把精气讨回来,以后可能……」
    老庙公的话才说到一半,便皱着眉头看向窗外:「变天了?」
    在意旁看着的小童闻言也往窗外看去:「对啊?怎么突然变天了?……啊!师父!天上还闪着光呢!该不会是要下大雨了吧?」
    老庙公比了个手势,在自己的眉心点了一下,原本一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忽地像是发出了金光一般炯炯有神。他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见天上乌云密布,像是漩涡一般快速旋转,而那片乌云所笼罩之处,竟只有周家上空、天云镇其馀地处竟是不见半片云朵──
    「不好!这恶鬼是想要吸乾周家的福泽!」
    小童听了吓了一跳:「这不会撑死吗?」
    所谓「周家的福泽」一事,不只是天云镇的镇民都因为百年前的算命仙所言而为之津津乐道,小童更从老庙公口中知道更详细的事蹟──那还是由老庙公的祖师爷口耳相传而来──据说在周家被百年前的老算命仙说起福泽延绵一事后,也不是不曾遭人惦记,或有人选择以邪门左道的方式作法、或有豪强乾脆想要将周家除尽避免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或有想要藉由姻亲关係将周家收入囊中抑或沾上福泽,总而言之各方各界可谓花招百出,但不知怎么着却都给周家人一次次地逃过,甚至撑过了两次改朝换代依旧屹立不摇。
    而那些歪脑筋也都止于那场几乎令天云镇覆灭的兽祸为止。
    过去的事听在眾人耳中早成了真假莫辨的「故事」,然而对于小童而言却是昔日课业中的一环。
    「撑不撑死是祂的事,但如果周家的福泽真让祂用邪门歪道的方法给吸走,周家的人都会死!」
    小童愣了一下,忽地就想起在跟老庙公学习的时候,老庙公常常告诫他,每个人、每条血脉的福泽都是由他们的祖辈代代累积下来的──前世行善多的人,来生就会往较好的血脉投胎,作恶多的人一生都将受人白眼、吃尽苦难,所以那些看不见的「福泽」都是命数注定该得的,若是学了玄术,又动了歪脑筋汲取他人福泽,就算能够顺利把福泽从对方身上剥夺走,却也无法将其吸纳,甚至会因而获得与福泽等同的业报。
    周家福泽身后,那妄图吸取周大老爷精气的鬼肯定已经因为动了歪念而变成恶鬼,若再动了周家福泽的歪脑筋并且得手,恐怕全天云镇的人都会因而蒙受其害。
    「师父,那现在要怎么办?」小童这会儿才真的有几分孩子的模样:「我们打得过那恶鬼吗?」
    「打不过也得打──」老庙公看向周耕仁,道:「你阿兄是周家的长子、是周家福泽最深厚的人,本该由他亲手阻止,但现在他动不了,你把那块桃木牌子给他护身,跟我来。」
    周耕仁也从师徒俩的口中知道事态严重,他虽有些捨不得手中的保命护符,但转头一看周明雄的脸色的确不好看,自己待会儿还是跟着老庙公,心里一横便将手中裂了的桃木牌子给放到周明雄手上,又将他的手给握了个紧后,这才颤着声音说道:「我、我们走吧。」
    老庙公看着周耕仁的模样,心里头频频点头。
    当初帮忙被兽仙「惩罚」而浑身发痒、沾染上一身兽毛的周耕仁是举手之劳,虽则或多或少也有因为周家福泽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周耕仁这个人平常看起来虽然没个正形,但心地却是好的,这才让他给上了他师父留下来的桃木牌子。
    老庙公走向周耕仁,从腰间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了盒子转了开来,周耕仁一眼看去就认出那是前些天老庙公给他背后涂上的药膏。老庙公沾了「药膏」往周明雄身上画了道安神符令后,又在周耕仁的眉心、胸前与后背如法炮製各画了一回,才道:「我给你暂时开了天眼,能看到那些鬼怪,免得待会你被牵走,现在可以走了。」
    周耕仁又看了躺在床上的周明雄一眼,也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竟觉得周明雄的气色已经不像他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么糟,正想要再问问老庙公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见老庙公已经领着小童走出了房门,而他也只能赶紧跟上去。
    三人才踏出周明雄的厢房,老庙公与小童不约而同往乌云密布的天空看去,而周耕仁则是第一时间注意到站在厢房门口维持交谈模样、却一动也不动的俩姪子──他早前被清娘掐住颈子的时候还想着要求救,但到了最后却早已忘记外头还佇着俩姪儿的事情。
    被勒傻了他。
    「老师父,他们俩个──」
    「中了诡术,只是不能动而已,不要紧。」老庙公显然没有替他们二人解除诡术的想法,他也没给周耕仁或者他那俩姪儿眼神,只道:「他们清醒了也是添麻烦,让他们站着也好。」
    「喔……喔。」
    周耕仁知道他们没有性命危险后也就没管,而是跟着看向天空。
    厚重的黑云如同漩涡一般快速地在周家上方盘旋,周耕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他竟看见在那漩涡里彷彿有千万鬼魂在里头挣扎,耳边亦隐约听见了万鬼的嘶吼哀鸣。
    「还我……命来……」
    「冤枉……啊……不……」
    「阿爸……阿母……啊……我儿……」
    偌大的那片乌云漩涡中有数道光芒频频一闪而逝,漩涡的中心依稀可见澄澈的天空与星斗,然而似是月光从中照射下来的光芒呈现出一道看起来颇为突兀的光柱,恰巧落在了周家祠堂的屋瓦上。
    周耕仁傻傻地看了好一会儿,又就着那道光柱往周家后方的祠堂方向望去,此时在他耳中所听到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些:「孙……救命……」
    「老师父,我听……」
    「去祠堂。」
    周耕仁这会儿看着只笼罩在周家上空的乌云颇有几分要将周家给全毁了的态势,一时之间也是六神无主,这会儿见老庙公有主意,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二话不说地要跟老庙公走。
    老庙公才跨出半步便转头与小童说道:「你去把庙里供着的那本书拿来,小心点,别给人拦住了。」
    「啊?……喔!我就去!」小童也知道事态严重,听了指示后忙回头往自己前来的方向跑去。
    老庙公也没间着,才交代完小童后才与周耕仁道:「我看你阿兄身上的阴气并没有深入心肺,代表这阴邪才与他接近不久,但他在短时间内却精气散尽,这……」
    周耕仁翕动着嘴,就算觉得羞愧也只能说道:「我阿兄昨晚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说是叫『清娘』的,说要给周家生一个『么儿』,这样……这样我那个姪儿就可以不用死。」
    老庙公闻言一愣,反射性地骂了声「胡来」后,这才说道:「这就是请鬼拿药单!」
    周耕仁巴巴地为周明雄说了一句:「我阿兄这样的确是缺德一点,但他也不知道那个清娘是鬼啊!」
    「心术不正,就算不是鬼、也会引来鬼!──更何况你们周家自古以来就是行善积德的人家,这样做只会消了你们的福德!」老庙公有些生气,但说了两句后也就缓缓地平復下来,紧接着说道:「待会去你家祠堂,不管是谁问你要什么、你都不要答应,知道吗?」
    「老师父,会有生命危险啊?」
    「废话!」老师傅指着天上:「那恶鬼要强拿你们周家的福德,我也不知道祂是要怎么拿的,但如果给祂拿成,你们周家的子孙一个都别想活!」
    老庙公的话都说得这么严重了,周耕仁只得应下。
    老庙公看着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也没指望他还能多做些什么,又道:「你是周家的子孙,周家的祖先只会保佑你,你跟我过去、我做什么你都别管,如果有什么魔神仔或者恶鬼找你,你只管喊救命。」
    「啊?」
    「你家死过谁、你就向谁喊救命!」老庙公一把伸手扯着他:「快走,不然你们家的气运都要被吸乾了!」
    「啊……噢!」
    周耕仁就算四十来岁也是身强力壮,起初没反应过来的他还是老庙公拉着他走,但没跑个几步路,便换成他恨不得背着老庙公跑。
    周家在天云镇扎根的时间长,再加上百年前有了老算命仙说「福泽绵延」一事,使得后来的几任周家家主都热衷于修缮自家的祠堂,于是百年过后原本只是位于周家宅邸内普通的公妈厅也就独立出来,成为位于周家宅邸一隅并向外扩建、有着对外开口的宗祠。这座独立屋宅也不小,有一般人家的三合院落那么大,每每逢年过节或者月初月中都得供周家族人进香祭拜。
    早些年周明雄还想花费一笔钱额外再买一块地盖宗祠的,但兽仙与周佑安的事始终压着他,所以也就将这件事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周耕仁鲜少来祠堂祭拜。
    除了刚认祖归宗的那一两年以外,后来就算是逢年过节,顶多也是意思意思拿着香进去往香炉那么一插,连句祷词也不曾有过。
    周家的祠堂起初给他几分期盼几分嚮往,直到后来周家祠堂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每隔一段时间看上一回的摆设,除了偶尔打从心底升起的讽刺感与嫌恶外,再无一物。
    周耕仁抓着老庙公的衣袖来到祠堂前头十来步时,说什么也不肯前进。
    「老师父,他们……」
    此刻分明夜幕方落,敞开的祠堂大门里没有点上半盏灯,然而里头因为周佑安婚礼之故而多燃上了的十几对蜡烛使得内部一室通明,周耕仁一眼望去看见的不是满桌的先祖牌位,而是两名脸色发黑、看着已经断了气的周家佣人,而更加显眼的是站在周家列祖列宗前的那抹粉衣背影。
    周耕仁发誓,就算自己化成灰也能认得那女人的身形,但若可以,他一辈子真不想再看见与听见有关清娘的一切──就算是一片衣角也都令他感到噁心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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