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宴席开始已过去将近两个时辰,在座的人面上都露出倦色,稚羽如初始别无二致地端坐着,鲜少进食,真如假人一般。
    曲微知他绷着一根弦,今晚的重头戏该是不久便要拉开帷幕。
    意料之中,未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人坐不住。
    叶谚上前,朝太后行了跪拜大礼,如泣如诉,“还望太后娘娘于臣等做主!”
    殿内瞬时沉静,连瓷杯相撞的低声脆响也敛了,多的是人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看好戏。
    太后今日盛装,分外神采奕奕,看不出已是五十岁的年纪,听了殿下之人的话,似是来了兴致一般,慢条斯理地用绢子拭净唇周,半晌才缓缓开口。
    “爱卿,陛下面前,有何事需求哀家替你做主?”
    此话一出,殿里的人纷纷看向陛下,那黑纱之下的面容全然被遮挡,今日事也多由皇后代劳,鲜少听陛下开口,莫非这人真是外界传言里所说的替身,真的陛下早已遭遇不测?
    “约莫五十日前,桉城迎来贵客,我随兄长前去迎接。不过几日理城兵来袭,我与兄长派人护送两位贵人撤离,却不料半路上为湖匪所劫。那湖匪本不成气候,偏偏极善凫水,桉城兵少势弱,常年无力应对,惯的那些人无法无天,杀人不过眼。按照他们以往的脾性,难有人从他们刀口下活着。前些日子项昼将军私下带了人去桉城,寻了数日也未找到人,可眼下...”
    太后见他支支吾吾,分外贴心地接下话头询问,“那贵人是何许人?”
    叶谚嘴里说着“臣惶恐,不敢口出妄言”,眼睛却明晃晃地在带着帷帽的陛下与稚悠身上逡巡,任谁看了都知他所指何人。
    底下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位兄台有难言之隐,不如项将军说说,您到桉城是要寻何人?”
    项昼作礼,“陛下,太后娘娘,臣去桉城非是寻贵人,而是拜访旧友,确认其在战后一切安好。”
    叶谚面上作敢怒不敢言的神情,“项将军,您前来桉城是下官派人接待,还随桉城兵搜寻好几日,眼下怎的翻脸不认人,将下官置于说谎的境地!”
    “臣去桉城寻旧友,确实受叶大人照拂,感激不尽。”
    叶谚气极,“项将军,您亲口说要寻的,可是陛下与稚大人啊!”
    “绝无此事。”
    尽管项昼否认,叶谚的话依旧引得底下一片哗然。
    “原来陛下私下与桉城联系...”
    “那殿上这两人又是谁?”
    “陛下与稚羽大人一同染病,两月未好,日日不见人,实在蹊跷,若真如他所说...”
    “素南王,陛下与稚大人果真去找过你?”
    眼见火已经烧到自己身上,素南王抖如筛糠,趴伏在地上说不出话,却是惊恐摇头。
    叶谚见他垂死挣扎,临了又改了主意,气得七窍生烟,“太后娘娘,各位大人,家兄性情怯懦,一向怕事,故而此事还需您等帮下官做主。”
    太后示意,底下安静下来。“眼下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皇帝与稚大人不如摘下帷帽让众人看上一眼,所见为实。若是底下的人乱嚼舌根,拔了便是;若真如他所说,既是天子与重臣,也万般不该祸乱朝纲,将社稷做儿戏,这假扮两人又是哪里来的贱奴配受众臣跪拜?”
    帷帽下的人皆不动声色,太后明面上装作与陛下同心,可又怎会真心相待将她亲生儿子挤下帝位的人,早恨不得将人踩到泥里,送雁王直上青云。她一番大义凛然的话,不过也是笃定陛下与稚羽回不来,想在众人眼下揭穿真面目,打开整顿朝纲的序幕。
    思及此,陛下欣慰地握住皇后的手,过去那两月,多亏她顶住太后的威逼,将事情扛了下来。
    太后见人不动也不出声,越发胸有成竹,当作是心虚不敢应对。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主持公道,当即下令,“来人,取下陛下与稚大人的帷帽!”
    底下不少人面上精彩纷呈,以汝英王与幽王为首,明面上开怀笑着,等着好戏开场;如雁王、叶谚等人,面上不敢过分高兴,可眼里的兴奋与激动怎的都掩不住。
    侍从照吩咐伸手去摘帷帽,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静得呼吸声也听不见,帷帽被揭起,黑纱一寸寸拂过人脸,印出不甚明晰的轮廓。
    先是下颏,再是口鼻,最后是眉眼,待侍从跪伏下来,人人看得清清楚楚,上方端坐的人,不是陛下又是谁?再看下位,不是稚羽大人又是谁?
    两人皆身形清减,面上憔悴失色,一看便是久病亏空之人。
    陛下眉间深蹙,眼里沉寂,无人看不出蕴藏的冷与怒,足以让人生出一背冷汗。
    底下七嘴八舌议论过的人瞬时跪成一片,太后捡了团扇挡在脸前,掩住面上的失态。
    “不是朕,又能是哪位贱奴?”
    陛下并未看向太后,但无人比她更清楚,“贱奴”从她口中而出,也是以前辱骂他的用词。
    “众爱卿,”太后声音发颤,却立时反应过来要摆正立场,“如今看得清楚,陛下与稚大人是实实在在染了病,并非流言所说,切勿再多疑虑。”
    其他人尚能应和,唯独叶谚,几乎要瘫在地上,脸上冷汗如瀑。
    “叶大人,朕日日在宫中养病,皇后昼夜不离守在身侧,多的是人亲眼目睹。桉城远在千里之外,不知爱卿用的什么心,将舌根嚼到朕身上?如太后所说,如今人心惶惶,也不知这流言的源头是哪处?”
    太后一拍桌案,语速极快地抢过话头,“来人!将这贼子拖下去拔了他的舌头!”
    底下立刻传来叶谚凄惨的哀求,不久便被拖出殿门听不见声响,在场指望他看好戏的人皆无半分动容,只怪这人窝囊,没能遂愿。只有素南王为胞弟流下几滴痛心的眼泪,却也无能为力。
    “陛下,三人成虎之事虽可恨,却也是因着关切社稷,尚算情有可原。今日难得众藩王齐聚一堂,便就此揭过,再多追究恐伤了和气。”
    原先带头起哄的藩王,本就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太后这番话,与其说是给他们求情,不如说是给陛下铺就台阶。
    目光依次扫过,那些人脸上哪有半分的愧疚与歉意,反倒是一副能奈我何的嚣张脸面。
    陛下面上释怀一笑,“也罢。”
    没了好戏可看,有些人便懒得假意逢迎,话里话外摆明了想先行离席。
    殿内突然响起一阵辘辘车轮声,躁动的人声逐渐安静,视线齐齐朝叶赟父子二人看去。
    昌云王府自入席便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却始终不动如泰山,前次动乱时也只有他们一家未做一声,堂堂可列群雄首位的藩王,偏偏不争半分风头,险些让人忘了他们的存在。
    “陛下,太后娘娘。”叶赟先行作礼,“今日是太后娘娘的诞辰,昌云王府特来送上一份薄礼。”
    叶苍捧着一只其貌不扬的盒子上前,却是朝着陛下,而非太后而去。
    “太后娘娘与陛下同心,定盼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借此寿诞佳日,昌云王府特向陛下献上府印,从今往后,擎城与坞城两地均供陛下驱使。”
    叶赟话语浑厚沉稳,仿佛在诉说家常,可他的话一出,底下的人再顾不上礼制,瞬时吸气声、议论声、争吵声乱作一团,仿佛进了闹市而非宫廷盛宴。
    陛下面上抑制情绪,仍怔愣半晌,直到叶苍站在他面前,将盒子打开,府印置于他手边,才觉出真实而非幻梦一场。
    上首的太后再挂不住脸,咬牙切齿地干瞪着眼,亲眼看着叶苍将府印交给皇帝,手里的绢子快要被撕碎。
    稚羽心头狂喜,桌案下的手紧紧握着,激动得颤抖。
    曲微与稚悠对上一眼,毫无顾忌地相视大笑。
    谁都没料到昌云王府会在突然之间做出这等重洗天下局势的决定,毫无半分预兆,分明一月之前,叶苍还拂了陛下的情面。
    如此一来,陛下身后便有项家的卫城军与昌云王府的擎城军加持,一夜之间远超汝英王、幽王等兵力雄厚的藩王,真真正正有了天下之主该有的势力与底气。
    “臣自受伤以来,身体大不如前,想先行告退,还望陛下与太后娘娘恩准。”
    太后早已气得抚着胸口喘息,闻言更是恶狠狠瞪上一眼,全然不做理会。
    陛下压住心中排山倒海般的欣喜,面上依旧神采飞扬,与先前病气浓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爱卿自可先行回去歇息,还望珍重身体。”
    叶苍推着叶赟出门,夹道的所有人将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怨恨的,惊诧的,崇敬的,感激的,欣喜的...杂乱得数不分明。
    而那一老一少,犹如凌云的老木与新树,看不见从旁的纷争,听不见身后的喧嚣,拂去尘灰与羁绊,独自行成一路。
    曲微如所有人一般,目送这对父子离场,在那不及一息的时刻,隐约觉得叶苍朝她这处瞥来一眼,快得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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