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

    千落淡淡一笑,“你从来都知道我于那杜仲子并非多少心意相合。”

    “所以,都是为的我?”

    “你难得于什么上心,无暇顾及,又不肯放,不如早些寻出他来也算解了一桩心事。”她柔声解道,想起他曾经的痴迷,怎不心疼?“自你跟我说过醉红楼那女孩儿的事,我便寻张保儿来问了几句,误打误撞的,谁知还真准了。”

    “所以,你误打误撞找到那赎身之人,又误打误撞用柳云儿作饵诱他前来献琴,献谱?”

    他一直语声清淡,不着喜怒,只是这一反复,反复得千落心底一丝慌乱,不觉就更软柔了语气,“此话难听。我是求的他。其实,前几日韩公子从醉红楼买了谱子来,我就托他寻那背后之人,谁知竟是找到了叶公子。彼时,叶公子劝我莫要再寻,怕的也是一旦寻出来与你那意念之人不符,白糟践这几年的心思。如今看来,倒并非如此。今儿我瞧着,你与那少年渊源也不浅,不论当时他是如何得罪你,自知道他与杜仲子有关,那般与他赔礼,非但仁至义尽,竟是有些愚忠之意,可见这杜仲子是谁都不妨,只要与他有关,你便心意难盛。”说着,她莞尔一笑,“遂,寻着他,我还算是大功一件?”

    这一番话,她说得情意切切,好是知心,他闻听,轻轻一挑眉,仰天而笑,“哈哈……”

    “怎的?不该么?”她撅了嘴。

    “千落啊千落,你,就是太不合时宜!”

    一句落下,才见那笑容之下阴云密布,她心一紧……

    “你可知我与那少年是何渊源?他又是如何得罪于我?”

    他低头,靠近,语声低沉又十分戏谑,千落蹙着眉,这从未见过的脸色竟是一时难辨……“他得罪我,是不该背着我应下旁人的威胁,让人随意糟蹋;他得罪我,是不该背着我踏足此地,每行一步、每应一句话都是他的错。今儿你能瞧出我愚忠之意也算这些年你我的情意没有白费,他在此地多一刻,我都不能见,更况还要人来品评他的琴与谱,哪个配?”

    这番话他说的心平气和,不怒不怨,语声暖暖的哑在喉中,却怎的听得她似堕入数九冰窟,通体冰寒……“……这么说,你……”

    唇色发青,微微颤抖,明明已是败落不堪,却依然不肯将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问问自己。”他这么近,好是温柔,“你心太强,又不知通融;想要赢下那个赌,又心理作祟不敢不张扬,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证得他是杜家人,却又不是本尊。却万万不曾想到,错,正出在你与他的‘心意难通’上。这一曲,他显然是当场而作,那曲音之中不但有这花红柳绿、男女相持的所在,更有那冷荷塘和树下高几上与人竞赏的水晶罩雪,还有,你。”

    争,还是不争?四面寒侵,看着他柔声细语眼含冰刃,她不觉怕,只觉无力……当时,她眼里只有他,只顾了他一身湿寒,那曲音传来,一个音调都不能入耳,只在心中埋怨他为何非要那塘中瓷钵?为何非要卖弄?不觉新奇,但觉矫情!却怎能料到,千算,万算,竟是没算到那少年竟是临时起意与她敷衍,更没料到于那杜仲子之赏识,让他早已与那少年谱上相知、相惜……

    “千落,我给你的东西,少么?”

    “……我……从未嫌少。”

    “能给你的,我从未吝啬;不能给你的,莫要强要。五千两的门槛,你早就越过,我不强求,你也要好自为之!”

    ……

    韩荣德一路陪送,与叶从夕寒暄说话。两人因着齐天睿的缘故,算是有过几面之交。韩荣德是个随性子,三教九流,乐得广结交,叶从夕是江南有名的名流雅士,能在外人面前说起这么一位友人就像家中那墙上的古字画一样是银子买不来的面子,可韩荣德总觉得此人极无趣,话不投机,又会莫名让站在他一旁的人自惭形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此次能在落仪苑与他相遇,还一道经验了杜仲子的曲音,总算是破了尴尬,韩荣德十分得意,就着这么个话头与叶从夕“相谈甚欢”。

    将到门口,叶从夕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头,见那清澈的琥珀忽闪闪的,递过个眼色:似是要他站下与韩荣德说话。叶从夕有些不解,倒也无甚多想,随即缓了脚步,慢慢聊着停在了青桐树下。

    “韩公子,你与齐二哥是何时相交?”三人面对了面,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轮到少年开口。

    “哦,我与天睿兄可早了。我家老爷将将来到金陵任职就与齐二老爷结为至交,那时候我才十岁,总往齐府去玩。”说起与翰林齐府的渊源,他爹爹韩俭行早已不屑,却这韩荣德因着于齐天睿那莫名难言的羡慕、钦佩,显得十分荣耀。

    “这么算起来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少年清朗朗的声音似是听着他们儿时之伴好得趣儿,“齐二哥忙啊,后来还常一处么?”

    “是啊,天睿兄再忙,但得有空儿或是府上、私宅有什么事,必是不能少聚。”

    “哦,”少年点点头,“难怪将才齐二哥敢那般于你不知见外,可见是亲近呢。”

    “可不,”韩荣德笑,“小时候还打过架。如今大了,兄弟一般,还见什么外。”

    “是啊,那与齐府旁人呢?齐三哥你可认得?”

    “天悦啊,”韩荣德一听更说得热络,“天睿搬出齐府之后,天悦小,我常陪着他玩,齐府里花园子重修了几次,我怕是比天睿还要知道哪里是水塘、哪里有暗道了。”

    “哦,那真真是亲近。”

    说了一会子话,三人方出了落仪苑。送叶从夕两人上了车,韩荣德又转回去。

    马车起行,落下车帘,遮挡里外头那照得人眼花的日头,暗暗的,无人声侵扰,那小脸眼看着就苍白下来,叶从夕心疼不已,真真难为她了。平日的落仪苑还算是个清静内敛的所在,却偏偏要在这么个张扬的时候让她见,那园子里男男女女笑声嘈杂,失了平日两情相悦的无奈,竟是生出一些莺莺燕燕之气。头一次到这种所在,她如何受得?更况,还在这一群男人中看……

    天睿今日的失态是意料之中,又霸道又无措,硬得无的放矢,显见心慌。叶从夕原本一旁瞧着,不过是看他自作自受,两个女子之间周旋,失态难堪,也算罪有应得。岂料,越瞧越变了味道,天睿心慌却并不乱,亦步亦趋,护卫的果然是他的丫头,不论前情如何,此时此地看来,他心里已然只承着她一个,竟是不怕当场露了破绽惹千落伤心。

    前几日他明目张胆地来“毁约”,叶从夕虽相信他是心仪莞初,却因着那玩世不恭的口气并未当真觉得他怎样用心,今日看来竟似果然动了真情,只是既然如此,临别之时就该随他们一道离去,却为何又要留下看千落竞艺?

    唉,天睿啊,你终究是逃不得“风流”二字么?

    “叶先生……”

    “嗯,”听她轻声唤,叶从夕赶紧回神,“怎么?”

    “那韩公子与……”说着,她轻轻抿了抿唇,苍白的小脸上竟是泛了红晕,“那位……柳眉姑娘,也似千落和他么?”

    “嗯?”叶从夕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稍顿了一刻方道,“这我不敢妄言。记得听天睿说,柳眉的恩客并非韩荣德,只是他多少年倾慕,一直在身边,如今看着倒像是果然守得了。”

    “哦……”

    她低了头,暗暗的车厢里,银白的衣衫落在眼中,一身冰凉,好是落寞……

    “莞儿,你认得韩荣德?”

    她轻轻摇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不认得。”

    ……

    夜深了,晴了一天,此刻起了风,呼呼的,越吹越劲……

    听着身旁绵绵沉入的鼻息果然睡了安稳,莞初方才轻轻她掖了掖被。秀筠今儿夜里不知怎的总无趣,懒怠说话,早早躺下却是合不了眼,身子不便,连来回翻覆都不能够,就这么盯着帐子顶,生生耗着,直到将近四更天才勉强入睡。

    看着那寡白的脸颊,冷冷清清,全不似女孩儿家的娇嫩,又不见孕喜之人的喜气,看在眼中,只觉心痛。想起下午那处莺啼燕舞的所在,想起那锦衣丽服之人护着身旁的娇娇婀娜侃侃而谈,好是春光明媚,春风得意,忽地一阵心绞,莞初大口呼气出不来,憋闷得厉害……

    赶紧披衣起身,出到外间,轻轻走过巧菱上夜的床榻,打开门拴,抬步走了出去。

    夜风劲,呼呼而过,吹得廊下的灯笼忽喇喇地响,静夜如此刺耳;迎风站,直吹得透心凉,那股燥气才算慢慢平缓,回神,才见那青石阶下坐着一个人,心咯噔一下……

    见她看过来,那人这才起身,站在台阶下,矮身与她比肩,正正的,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

    “连声‘相公’都不肯叫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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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

    上夜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摇晃,里头的小烛快要撑不住似的颤颤巍巍,薄薄的光映在眼前的小脸上,眉清目秀,好是恬静。又是早起见她时那副打扮,两只小圆发髻揉搓得乱乱的,此刻低着头,发丝垂在腮边,一副小女孩儿不理妆容的懒怠,不自觉嘟着小嘴,两只手握着衣襟,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竟是比平日里甜甜的灵俏更招人疼,他禁不得就抬手想去握那小手,“丫头……”

    岂料她像被蜇了一下,身子竟是立刻往后错了半步,齐天睿赶紧住了手,看着她轻轻握了拳老老实实地垂下来,“不了,啊?”

    “……我回了。”

    她不再往后退,却是嘟囔了几个字转身就走,他想拉又不敢再动。廊下不过几步,待到门边,身后便只有夜风,手扶了帘子,她顿了一下,回头,见那人竟是又坐在了台阶下,背对着房门,背对着她,安安然,悄无声息……

    “你……这是要怎得?”

    软软的小声儿又从背后传来,齐天睿回头,“我想跟你说说话。”

    “……有什么话,明儿早起再说吧。”

    “嗯,你去睡。我等着。”

    风似小了些,轻轻撩着薄袄的衣襟,将才吐不出的憋闷似被风吹凉了,冷冷地积在心口。莞初低头,厚厚的棉帘子握在手中用力揉搓了一下,转回身。

    听得脚步声,他忙站起身。

    “……你说吧。”

    一个台阶上,一个台阶下,不过一步的距离,远远的……“外头夜凉,咱们回房说?”

    “那明儿吧。”

    看那小脸又别了回去,他无奈地笑笑,赶紧道,“行行,就在这儿说。”

    她没再动,也没搭话,微微低着头,绒绒的睫毛搭着不肯看他,他矮下身子、悄悄往前倾了倾,努力寻到那浅浅清澈的眸,“丫头啊……”

    “往后莫再这么叫,我又……不是你使唤丫头。”

    “不能冤枉我啊,我是那个意思么?是疼你……”

    “不要叫了。”

    半夜里,他的语声沉沉地哑在喉中,软到不能再软,她的小声儿倒清凌凌的,拗着劲儿,好厉害……

    “那往后我叫什么?能不能随着叶先生叫莞儿?”

    “不能。”

    “好好,不随,啊?”他言语温柔,甚是体谅,“我就叫‘莞初’,老泰山给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就该着日日叫的,是不是?”

    她闻言不置可否,轻轻吸了口气,“有什么话,你说吧。”

    “下晌我把玄俊接出来,原是该即刻往你跟前儿来,可家里这些时毕竟不便,就先送到了艾叶儿哥哥伍方那儿。明儿咱们就过去瞧她,啊?”

    “嗯。”

    “丫……”一见她乖乖点头,他又有些把持不得,轻轻嗽了一声才算咽了回去,“原先我扣下她,是为的那谱子和谱子后头的人。”

    “她都告诉我了,”她轻轻抿了抿唇,“不论初衷如何,也算护她,多谢你们了。”

    他蹙了蹙眉,想把后头那两个字给剥了去,可瞧她低着头死倔的小模样,只得忍了,更柔声道,“前几日我已然知道寻着赎身的是你,那时候咱们正好,我就想着再逗你几日,逗你认下是杜仲子也算……”

    “我不是杜仲子。”

    她蹙了小眉,轻声打断,比下晌那风度翩翩的少年看着更似他心底那人间的小精灵,齐天睿不觉就含了笑,“还犟?我早知道是你,莫说那鸟儿曲子就是端倪,今儿的即兴之作简直就是杜仲子的曲灵精髓,这些年,旁的我不敢说的,你的曲子我一听就真,你说……”

    “那是爹爹的谱子!”

    她忽地抬眼看着他,清凌凌的琥珀,义正言辞,他越是心爱,不觉就求道,“这些年我好容易寻着你了,莫为了旁人私心的算计,就这么驳了你我之……”

    “我都说我不是,你怎的非要自说自话?!”一声怒起,她竟是咬了玉齿,“你想是就得是;你想不是,是也不是!一张纸上几点墨迹的破音谱,算得什么?那是戏,是曲儿,不过是个玩意儿!念什么,寻什么,矫情什么??一点子消遣之用,你情我愿,既是信口打下了赌,愿赌就得服输,竟是要为了一张纸谱子上的影子就要驳了真人??真人的日子,天长地久!更况,更况!我,我是谁我自己还不知道,为何非要逼我?我不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小声儿激昂,那埋在深底的心绪似突然崩出的火苗子,收留不住,烫得她自己疼痛难忍,含了泪声,齐天睿听得心惊不已,不敢再论因由,赶紧劝,“好好好,不是不是,啊?咱不是杜仲子,管他是谁,管他谁寻,咱们不是,啊?”

    “我,我要去睡了!”

    她哭了,突如其来的心酸像是把心口那冷却的憋闷都化开,一天一夜的难耐都冲出眼眶,却是再也不肯曝给他看,转身就走。齐天睿一步敢上,挡在门前,“丫头!……莞初,我话还没说完,听我说。”

    “……我不想听了。”

    “再不提杜仲子了,再也不提了!我的话与他无干,绝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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