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街外遇上了主母顾夫人院里婆子,谢溶归府已有半月余。总不能说自己逃家未遂,只得编一下说是随姑子们出门受了流寇,她与姑子们跑散了,天色已晚,流匪众多不敢出了篱门返回观里,只能随着城外一些彻夜等候进城的人一起,捱到天明便预备回府里求援,却在街上迷了路。
    这些说辞说真不真,说假不假。如今的主上刚愎自用,喜怒无常,世道纷乱。发生什么样的事也不稀奇。此刻刚过完春社日,多得是盘点库房,赏赐家臣这些事。还有拜贴回礼,田庄铺面的东家来请示新岁事宜。也无暇顾及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儿。
    她自小在外长大,懂事一点时知道了自己是主君在娶妻之前就抱回来的。因着自己母亲或许来路不正,不容于士家,家里也是从来不提的,只当是个谢家的血脉不要流落在外,但未婚的世家郎君有了私生女儿,是为德行不修,再要缔结婚姻便挑不着相当的人家。
    于是在新妇进门前就将她送到谢府捐建供养的玄妙观,由观里的姑子和谢家一位孀居的嫂嫂徐夫人教养抚育,她从来不进谢府的。逢年过节,谢府遣了人来送礼送食,皆由徐夫人打点处置。虽然生长在外,也是一副有教养的娇女郎。
    这小儿渐渐长成了女童,在谢溶十岁时,观里寄住了一位高姓娘子。日子单调无聊,高娘子便教小谢溶读书习字,写写画画,两人相伴过六年光景,亦师亦友亦母。
    事发的前几日,谢溶偷听到几位女郎在交谈,说是宇宙大将军侯靖带兵投靠梁帝。竟欲求取谢王两家的女眷,南梁士庶分明,这件事自然遭到拒绝。但是畏惧大将军的威慑,也为了笼络新臣,梁帝发出话来,希望两家意思意思,送几位地位不高的女眷也行。
    可是身边的近臣却进献谗言:“臣听说谢长史有个在外的女儿,年纪将好…”
    这倒霉的谢长史便是谢溶的父亲谢四郎,谢家到了这一辈可谓是门庭祚薄。谢四郎汲汲营营也只谋的一个京外长史之职,远在荆州。近年来梁帝疏于政务,耽于佛事,疏远世家。近来谢家的孩子总和自己的近臣有隙,这个主意既满足了侯靖的要求,最好能敲打一下他。
    此事还未传诏,却有有心人向外递了消息。高娘子向徐夫人说明之时,刚好谢溶在外正要进门。二人看她吓得面如土色,索性一打商量,准备把谢溶送出城去,跟着高娘子北上齐国。
    高娘子先行出城,拜托了买自己绣样图本的常客悦春楼老板春娘子,乘机带她出城去,自己在南谯郡接应。可未料中间出了差错,回了乌衣巷谢家,不过这次谢夫人不让谢溶再回玄妙观了。
    傍晚外间来了个大丫环,嘱咐婆子把谢溶收拾齐整带去拜见郎主。今日各家各房大小庶务处理的差不多了,不论长幼都是要一齐参加家宴,拜见郎主和家中主持家务的长辈。
    谢溶与她这般年纪的女郎同席,但姐妹几人都是血缘不相近的,除了她是郎主本家的,其余桌上几位都是从伯从叔家的女郎,平日里也没说过什么话,女郎们也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接亲的流言,但今日长辈众多的场合,好奇者也只是粗粗打量谢溶一下,便自顾着吃饭。
    谢溶大伯故去好几年,只留下寡妻王氏和独子谢大郎谢峤和一个成了婚的女儿卢夫人,二伯父身体羸弱,早年丧妻,有亡妻留下的谢三郎,继妻比自己小不少,一儿一女尚在总角。自己这一房除了她最大,只有嫡母的一儿一女和一位庶子,年纪都比谢溶小上3,4岁。最小的叔父,远在武陵郡,据说刚成婚。其余的便是堂祖家的小辈了,人也认的不大全。
    谢家几位主事是吃的心思不一的。谢氏起家于陈郡,为避君侧之乱被迫南迁,已然牺牲折损了大半财力人力,而今堪堪百多年就不复往日荣光。梁帝为抬举寒门,制衡士族改了官制,让庶民寒门都能致仕以牵制世家。
    谢老郎主虽是任着右光禄大夫,却是毫无实权的,剩下的小辈也都是无足轻重的官职。大房孙辈谢峤容姿昳丽,品行端方。娶了表妹朱氏为妻,已有了儿女在侧。二房孙谢令殊年纪虽轻,却似有梁帝少时之仪,只这两位还算争气。虽是文职,也一路坐上秘书丞与常侍的位置。
    而第二辈的谢令殊的父亲、伯父、叔父们,竟都是些仆射,侍郎等散职。几位堂亲家中小子,竟然有的避世,有的醉心文艺。虽有开传立书大能者,也颇受压制。
    这边的士家江河日下,那边的宇宙大将军却如日中天很是神威,手握十万兵马,前后投过北方两位国主,又因目中无主叛出,这时投来南梁,不过是因为想找个下家,安置自己的兵帅。有如此猛虎在侧,哪个君王能安心入眠。偏偏梁帝排除众议想招降此人,等反应过来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划了城池安顿他。
    王谢家几百年的大族世家,他侯靖只是个北侉羯胡小吏起家,岂能屈与这等淫威。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人被同族驱逐,大剌剌的带着兵马前来,实难让人不生警惕。此时侯靖提出求娶,根本不是联姻,而是发难。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这出主意的近臣不是别人,正是劝梁帝接盘侯靖的右将军朱益,此人早年颇受世家冷眼,蛰伏良久。等到爬到如今地位,似是要把早年得罪过他的人皆报复一番。心胸狭窄之状无人匹敌。
    筵席撤下,郎主在次间的坐榻上坐定,两旁各两位掌事家主。谢溶随着几位女郎一起问安,虽然是一直低着头,但内心还是惴惴不安。从她进来就感觉一阵针刺一样的视线看着自己,但迫于身份,也不敢张望寻找。
    女郎们站在一起,依次问安完毕就退下了。后厅有各房的仆妇等候,因着并非什么喜庆热闹的节日,女郎们问安回来便簇拥着回到各家。
    按照礼节,给郎主问安完毕还要去拜见主君主母,谢溶父亲去年受了太舟卿参事,却一直未接到任令,仍在荆州做长史。主母顾夫人是随谢家祖上是一起南迁过来的,也是诗书传家,世代为官。
    谢溶的父亲谢崇读书十分中庸,做官也并不活络,加上朝廷又打压士族,这几年也是辗转四处调任。顾夫人的性格亲厚温良,即使谢溶在观里,每逢节庆都有赏赐收到,夏日新鲜蔬果,秋冬毛皮银碳,只多不少。每年年节时期在家小住,也会为她布置居所准备新衣。
    谢溶带着身边的侍女砚心和知洗还未走到主院,遇上了谢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是今日大家都累了,自回去歇着。谢溶当然是愿意的,当下便谢过了恩典,并传达了自己关切母亲身体健康的情意。
    丫鬟也客气叮嘱几句:外边很是不安生,溶娘子莫要外出等等。并带来消息,告知她玄妙观的师傅们一切都安好,郎主已经新遣了人去保护。听到这个消息,她也松了口气。
    谢溶这一房居于乌衣巷谢家东北的闻雪堂,她住在西南角的独立小院,进院要走半里的小径,小径搭了竹架,四五月时节紫藤会爬满架,现在却是寥寥遒劲的藤枝,此地原是个的议事堂,谢溶的父亲因嫌它花开时轻浮妖丽,花谢时色衰枝颓就弃用了,女眷们却十分喜爱此地,常摆了台子来投壶,斗诗等作乐。家中场师更是投主人所好,另外栽种移植了许多珍奇花树。
    如今收拾了出来给她用,别房的女眷就甚少来,但谢渔和二伯父家的妹妹谢源常在丫鬟仆妇的陪同下过来找她玩,他们这一房女眷少得可怜,忽而有个包容宽和的大姐姐归来,两个小女郎都十分高兴。
    昨日谢源更是带来许多市集时兴的花糕果饼,一边炫耀自己阿兄政务繁忙还惦记家人,一边又秉着需要大方分享的社交原则带来给她俩吃,看她俩毫不客气的咽下,暗自心疼。逗得谢溶直笑。
    院子敞阔,景致十分不错,中间的起居院是一座翘檐主屋并着两个耳房,主屋是一个中堂,两侧用镂花月洞门隔开。垂了双层浅紫罗帐,左边是卧房,右边当做了书房,一间连通的耳房当净室,另一间独立的闲置了。两侧下人住的厢房隔得比起居院稍远一些,主屋前是一棵百年的桂树,据说是谢家第四位郎主所种。
    屋后面有一个活水引渠的池子,栽了一些子午莲,每逢雨后,有一些含羞带怯的可怜。院内四季花卉错时盛放,每个季节都极有韵味。
    婆子婢女伺候谢溶洗漱更衣,烧好炭火退下了。虽然已戊时末了,但她辗转难眠,在谢家每日虽是养尊处优,可总觉得心里落不到踏实处,是家,却是极其陌生的地方。
    既然睡不着,索性披了厚衫,点了一盏昏灯在书房描图画稿。美妙的图案纹样,游丝流云一样的画中人,都是她闲暇时光的慰藉。
    努力把一些不怎么好的遭遇从脑海里挤走。
    观里也不知怎么样了,上次被抓回来后,外间说观里也来了人,最近僧匪蛮横,竟想强占谢家在玄妙观后山的松林,幸好家里去了人保护及时。
    “也不知道徐姑姑怎么样了?高娘子等不到我,是否先去了邺城?邺城是怎样的地方呢?”    脑子里想越想越多,描起图画来就心不在焉了。
    院幽夜深,风声簌簌,偶有一两声猫叫伴着足垫踩在青瓦上的动静很是催眠,画了一会儿看起线条来就影影重重,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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