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跟了哑巴一个小时,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哑巴搭的那辆计程车老是不开大路,专挑小巷子走,左弯右拐地绕个没完。起先我以为是错觉,后来我用手机里的卫星定位,看见了我们这段时间的行经路线,发觉那辆车真的是在绕圈子。
    虽然从头到尾走的路都没有重复,可车子行驶的轨跡在地图上画成了一个圈,很显然,哑巴已经察觉我们在跟踪他了。
    「顾渊,再跟下去我的荷包就要乾了,你说怎么办?」
    我试图徵求顾渊的意见,他却没搭理我,一个劲埋头画图。
    「你说句话呀!车里那么晃也能画图,真服了你!」
    顾渊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还能怎么办?我只好闭嘴了。
    普通的自来水笔拿在顾渊手上,竟好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灵活地勾勒出某种动物的羽毛,一笔完成,丝毫不需多加修饰。
    先是翅膀,再来是脚,然后是喙,最后才是身体的轮廓,一隻乌鸦就这样跃然在纸上,好似一碰就会振翅飞走,但这乌鸦与他的所有作品一样,没有画上眼珠子。
    即便我没有学过画图,也晓得这样的作画顺序,没有一点功夫,是绝对学不来的。
    「好漂亮。」我忍不住发出讚叹。
    「这隻乌鸦是我的朋友,牠会帮我们追踪哑巴。」
    顾渊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然后把水笔收起来,拿出另外一隻笔,拔开盖子,在乌鸦的眼白里点上瞳仁,而且竟然是红色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直到五年后的今天,我都还记得当下的震撼。
    顾渊摇下车窗,用那支红笔在纸上写了足以覆盖整张图画的「勒令」二字,接着他把纸从素描簿上撕下来,往窗外丢去。
    我才想问他要干什么,就看见那张纸随着风飘呀飘地,一隻红眼睛的乌鸦从里面飞了出来,脚上还绑着一条红线,顾渊正抓着红线的另一头。
    乌鸦飞到了哑巴坐的那辆车顶上,站着不动了,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千百个想法在脑子里流窜,却没有办法组织成完整的语言。
    点上了眼睛,鹤不就飞走了吗?
    我忽然理解顾渊那句话的意思了,虽然我早已看过他的表演,知道他画的动物会动也会叫,可我一直认为只是魔术,现在鸟却真的飞出来了,敢情画龙点睛真有其事啊!
    「师傅,停车。」顾渊没有理会我,掏钱给司机,让他在路边停下来。
    下车后顾渊也没急着走,就坐在骑楼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菸点上,插进地板的磁砖缝里。我站在离他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明明有很多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是不是很想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顾渊语带笑意,我装做没听见,低着头滑手机。
    「不想知道的话,那我就不说了。」
    「你在变魔术。」我随口回答,却听见「噗哧」一声,顾渊竟然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他笑出声音来,但为了面子,硬是板起脸道:「笑什么!有啥好笑的?」
    「那不是魔术。」顾渊站起来走到我旁边:
    「是道术。」
    「道术?」我疑惑地看着他,这个名词太过陌生了。
    「道家的术法,叫做点眼,被朱砂点了眼的动物有了灵性,就能从纸上出来。」
    我听得那叫一个懵逼,在我的认知里,道士作法就是举着剑乱挥、贴符咒、嘴里还要一边念念有词之类,原来还可以做到这样吗?
    「那你要是画一张钞票,它是不是也可以从纸上跑出来?这样就有花不完的钱了,多好啊!」
    「……」
    我去,不小心把内心话说出来了。
    顾渊说他画出来的乌鸦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只要一直跟着红线走,就能找到哑巴。于是我们招了另一辆计程车,朝红线延伸的方向前进。
    最后车子停在一栋商务旅馆前,看来哑巴是打算在这里过夜了。红线还没断,可以知道哑巴住在哪个房间,我也稍微放心了点,去便利商店买了速食炒饭边看报纸边吃。
    幸好我早料到这场旅途不会太快结束,所以在出门前就带了简单的行李,提款卡也带在身上,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顾渊靠在窗户边,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在发呆。
    「喂,你怎么都不吃饭啊?」我终于忍不住问了,打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只看过他喝茶而已。
    「我不需要吃东西。」顾渊答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开玩笑吧,是人都得吃东西的。」
    「我不需要进食和睡眠,也没有任何心理,或生理上的需求,你觉得,我是人吗?」
    顾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问句,好像是用尽浑身力气才说完的,几不可闻。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然我早知道他跟一般人肯定不一样,可听见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很难相信。
    「如果你不是人,那你是什么?」
    「跟我的商品一样,都是无法投胎的魂魄。」
    语音刚落,外面忽然雷声大作,开始下雨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梦,大部分都忘了,只记得其中一个。
    梦里我被关在一个没有任何出口的小房间,我坐在椅子上,全身都不能动弹。有个批散着头发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穿着纯白色的洋装,两隻手臂很细,好像营养不良似的。
    女人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她的脸完全被头发遮挡着,我甚至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看我。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个画面就像是电影中的定格镜头,持续了很久很久。
    然后,女人终于抬起头来,发出了极其沙哑刺耳的声音:
    「你们……都得死……」
    梦境到这里便中断了,我醒来时是凌晨四点,外头还霹靂啪啦地下着大雨,顾渊依然靠在窗前,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心疼起来。
    「顾渊?」我试着叫他,他似乎没有听见。
    「我睡不着了,你介意我抽菸吗?」
    「你抽吧,我出去。」
    顾渊说着打开房门,我赶紧喊住他:
    「算了,我不抽了,你回来。」
    他一听,还真的不走了,把门关上又回到窗前站着。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我问。
    「从你睡着开始到现在。」
    「不累吗?」
    我说完才想起来,顾渊没有所谓的生理需求,那么他应该是不会累的。果然,顾渊并没有回答我,他那双深沉的眸子里又添上了几分阴影,说不出是在生气,还是在伤心。
    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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