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六六一年(明永历十五年)
    一条细麻绳绑着一个铜绿色泽的铜环,大小只等于一个硬币,而麻绳的另一端则紧系在一株榕树平伸而出的粗枝上。铜环悬掛在半空中,随着徐徐吹来的十月秋风,轻轻摆盪。榕树枝叶繁茂有如伞盖,阻隔了似雨洒落的万道日光。
    百步之外,一把雕绘着云采龙纹的弓,扬弓张弦的手臂粗壮有力。
    箭桿的延长线伸向榕树,矢尖在扬弓者的眼中指着铜环。艳阳之下的绿荫显得异常昏暗,阴影之中的铜环还不时摆动,再再提高瞄准的难度。
    风以外的一切,彷彿静止不动。
    郑成功心中衡量着风速与风向,并且计算着地心引力的影响,最后描准了铜环右上方一个隐形的点,摒住呼吸、松开手指。伴随着紧绷的弓弦弹奏出錚然一声,羽箭疾射而出,穿越铜环,箭矢钉入铜环后方的榕树干。
    射箭是郑成功每日早晨的例行公事,就像是晨间运动一般。郑成功的箭术已经达到百步穿杨的程度,甚至还能一边骑马、一边射箭,这不只要有高明的箭技,更需搭配超群的骑术。
    适才紧拉弓弦的手指,从箭袋中拎出了另一支箭,再次扬弓搭箭。
    一名延平郡王府的侍卫突然跑了过来,凑近郑成功耳边。
    「稟郡王!找到何斌了。」
    语落同时,心弦微震,致使张弦的手指放开瞬间,力道差之毫釐,箭矢擦环而过,破风撩拨得铜环轻微摆盪。
    「把他带过来。」
    郑成功举弓的手始终保持不动,搭箭的手再度深进了箭袋。
    一个月前,因为林进绅的阵亡而悲慟不已的郑成功,盛怒之下,下令处决荷兰牧师亨布鲁克。
    心性仁慈的陈泽,当下原本想要諫言阻止,只是话到嘴边,心中的矛盾展开激烈攻防。陈泽不忍亨布鲁克遭处决,却又渴望郡王能为副将林进绅报仇。至于报仇的对象是谁?亨布鲁克真该为林进绅的死负责吗?陈泽心里一时茫然。
    跟在郑成功身边多年,陈泽清楚郡王性格是何等刚烈。这刚烈性格的养成或许与郑成功的成长背景与人生际遇有关,也或许是遗传自日本母亲田川氏。十五年前,清军攻入郑成功的家乡,田川氏不愿受辱、毅然自縊,母子二人的刚烈性格如出一辙。
    所以陈泽明白不论自己如何劝諫,终究改变不了郡王的决定。最终,陈泽还是选择沉默。
    处决了亨布鲁克之后,郑成功的愤怒似乎没有就此平息。郑成功原本就治军严格,部属常因为犯了一些小错误,就遭受重罚。林进绅事件后,这样的情况更趋严重。
    亨布鲁克遭处决后的某天,郑成功最亲信的将军马信进言;
    「郡王!属下认为台湾新创,政治不稳,刑罚宜宽,才能安定民心。」
    郑成功听了颇不以为然,立刻加以反驳:
    「不对!正是因为政治不稳、民心不安,才更是应该严刑峻罚。不严,如何治军?如何统眾?马信,开创宜行峻法,守成才用宽典啊!」
    虽然郑成功嘴里这么说,但当天夜里却整夜不能入眠,心里反覆琢磨白天与马信的对话。在此夜深人静的时刻,马信那短短几句话,却如同此时的打更声一般,声声敲击着郑成功的内心。
    郑成功起身点亮烛火,走出寝室,独自一人走在通往书房的回廊上。皎洁的月光映照回廊栏柱,在廊道上留下隐约栅影。郑成功走到了书房门外,正要推门的手却突然定住,几秒鐘之后缩手转身,凭倚着回廊栏柱,望着手中摇曳阑珊的烛火,沉思良久。
    每天傍晚,郑成功总会走到这一面的回廊,站到此处的栏柱前远眺西方海面,看着壮阔大海逐渐吞没红日,惦念着大海彼端的故土。但此刻,眼前只有一片漆黑,郑成功想起了亨布鲁克,想起了吴豪,想起了施琅的父兄,想起了每一位因自己一时衝动而被杀的人。
    漳州围城时,郑成功与施琅之间產生细故,郑成功一怒之下诛杀了施琅的父亲与兄长;今年,极力反对东征台湾的吴豪,也被自己藉故处决。
    (难道自己真是一个残暴嗜杀之人吗?)
    烛火突然被夜风吹灭,顿时光源骤减,仅存残月微光。幽暗中,郑成功内心反而豁然澄明开朗。
    ※
    郑成功将弓与箭袋递给适才那位前来通报的侍卫,看着眼前跪伏在地之人。
    「何斌,这段时间你跑那里去了?」郑成功说。
    「稟…稟郡王…何斌一直待…待在城内…只是…只不过…请郡王开恩…求郡王饶命…」
    何斌全身颤抖,说话结结巴巴,几乎不能成句。郑成功却全然没在意何斌的解释,自顾自地继续问话:
    「听说你除了通晓荷兰语之外,对于番话也多有涉猎。」
    「回…回郡王…番话…何斌略知一二…」何斌说。
    何斌不知道郑成功的用意何在,心中的不安也没有丝毫减少。在没有正式得到郑成功的宽恕前,何斌的一颗心始终忐忑。
    「好!与红毛番的战事告一段落后,本藩打算再次巡视承天府附近的番社,届时还请你担任通译。」郑成功说。
    显然马信諫言之后的那一夜省思,让郑成功的心境有所转变。
    「是…是…何斌遵命…谢郡王…谢郡王不杀之恩…」
    何斌原以为自己会遭到斩首,结果虽是出乎意料,却也庆幸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这不是郑成功第一次有出巡视察的打算。早在普罗岷遮城投降后不久,郑成功就曾带着陈泽、马信与杨英巡视赤崁北路,当时的路线经过目加溜(安定)、萧壠(佳里)、大武壠(善化)、新港(新市)等地,皆是西拉雅族聚落的所在地。
    陪同郑成功出巡的几位将领,起先不能理解为何郡王会在热兰遮城包围战正酣的时候出巡,但一路跟随、观察后,发现郡王似乎是在探堪寻找某种特定用途的土地。
    ※
    到了十一月,热兰遮城的战局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郑荷开战以来,揆一就想採取联清抗郑的夹击战略,由荷军牵制郑成功的攻台大军,清军则协同进攻留守金厦两岛的郑经军队。揆一苦恼的是不知要如何与清廷联络,没想到十一月初终于收到闽浙总督李率泰的来信。
    这次能与清军搭上线完全是阴错阳差,揆一原本打算派遣船舰援助荷兰人位于北台湾的两座堡垒,以预防这两个据点也被郑成功的军队所掌控,但是这个季节东北季风强劲,台湾附近海域航行困难,于是他指示船舰沿着中国海岸线北上,利用陆地往海吹的风抵消东北季风的力量。没想到恶劣的天候迫使荷兰船舰必须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某个海湾靠岸,两名荷兰军官歷经了一趟艰辛的旅程,总算见到了闽浙总督,并带回了一封清军承诺共击郑成功的书信。
    只是让揆一感到为难的,是李率泰提出的合作条件,竟然是要被郑成功包围的热兰遮城先派兵协助清军攻取郑成功的根据地│金门与厦门。信里说这是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的策略,一但拿下金厦两岛,就可以一解热兰遮城之围。
    揆一不明白什么是「釜底抽薪」?什么又是「围魏救赵」?但是揆一理解金厦两岛对郑成功的重要性,一但金厦遭遇袭击,郑成功必定被迫中止征台战事,并且班师一解金厦之围。李率泰的战略基本上是正确的,只是目前热兰遮城的兵力稀少,若不是依靠坚厚的城墙与先进的枪砲,根本无法死守至今,那里还有多馀的兵力支援金厦战线,更何况此时的热兰遮城还被郑军包围得密不透风。
    「这个大清国的官员还真是一位善打如意算盘的生意人啊!」揆一忍不住心中咒骂。
    但是为了一解热兰遮城之围,一番思考后的揆一还是不得已妥协。
    揆一勉强派出了五艘船舰,设法突破郑军水师的包围之后,便往金厦方向开驶而去。
    只是情势的发展却让揆一愤恨不已。这五艘本该前往金厦战场支援的船舰,在途中遭遇风浪后,竟然转往巴达维雅。或许是困守热兰遮城半年,这些士兵早已军心涣散、无意再战了。
    战局至此急转直下,五艘船舰逃回巴达维雅的消息传回热兰遮城,城内的荷兰守军知道永远也等不到大清国的援军,最后一丝突围的希望破灭,士气彻底崩溃,于是开始有人判降。
    在热兰遮城南方的小山丘上(今日安平第一公墓的所在地),荷兰人在此构筑了一个防御工事│乌特勒支堡,以防止此处地形对热兰遮城造成威胁,却没有考虑到这座石堡一但沦陷的后果。
    驻守在安平街市的马信听从一位日耳曼判降中士的建议,在乌特勒支堡西南方建造了一个半月形堡垒。堡垒建造在热兰遮城大砲的攻击死角,荷兰的砲火既然打不到这座堡垒,郑军的砲兵于是肆无忌惮地集中火力轰击乌特勒支堡。大砲的怒吼声从早到晚、整整持续了一天,总共发射了二千五百枚砲弹,攻势之猛、准度之高,令荷兰守军大感震惊。到了这天夜晚,乌特勒支堡的北、东、南三面城墙已被轰垮。
    因为原先有乌特勒支堡的屏护,所以热兰遮城的南面城墙特别薄弱,可说是这座坚固堡垒的阿基里斯腱。郑军攻佔乌特勒支堡之后,便可居高临下、开始对这面城墙展开猛烈的砲击。
    敌人的砲火日夜不歇,重力加速度强化了居高发射的砲弹威力。热兰遮城的荷兰士兵每天看着无数砲弹由远而近、由小而大,不间断地朝这座孤城飞来,精神几乎就要崩溃,甚至不时感受到阵阵从城墙传递而来的沉闷震颤。数日之后,热兰遮城其中一个稜堡的城墙,终于被郑军的砲火轰穿了一个大洞。
    一六六二年的一月二十七日,荷兰大员评议会终于决议投降,郑成功答应与荷兰议和,让荷兰人尊严地返回祖国,荷兰从此退出了经营三十八年的台湾。
    二月一日,在承天府城西海岸的沙滩上,临时搭起了一个营帐,帐门面对着台江内海,与热兰遮城隔海对望。帐外上百名手持中国兵器的士兵排成人龙分立两旁,帐内正中央则摆设一个桌案,桌案后方端坐着一位深具儒将风范的将军。
    这名将军的身形伟岸挺拔却皮肤白晢,鬚长及胸,双目炯炯有神。他并没有穿戴符合将军身份的武将盔甲,反倒是穿着明朝的文官官袍,绿色官袍胸前以金色丝线绣上一隻张牙舞爪的金龙,头戴一顶便帽,帽前沿别着一小块金片。
    「热兰遮」这个名字即将成为过去式。从今而后,这座坚固城堡有一个崭新的名字、一个更不可一世的名字,「王城」。
    揆一手捧降书,昂首走在两列郑军士兵中间,准备代表荷兰大员评议会,与郑成功缔签投降协议。
    (他就是郑成功。果然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啊!)
    揆一直视着营帐中央之人,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待会在郑成功面前决不行跪拜之礼。
    即使身为败军降将,也决不能辱没了荷兰人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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