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在古堡里醒来。
    床边的多罗开了花,褐色的花瓣朝着天花板舒展。赛提尔依据自己的感觉判断,一个多罗循环似乎相当于人界一天左右的时间,但他的生理时鐘早已错乱,实际上也许更久也说不定。
    在这里,时间显得缓慢且毫无意义。没有阳光与黑夜的交替,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久而久之,生命彷彿就此停滞,增长的头发和指甲成为唯一的变动,然后,在还未踏出任何一步前腐朽为枯骨。
    赛提尔坐在床沿,再一次试着从指尖凝聚一点光芒,如他所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枯竭的魔力就像歷经乾旱而见底的湖水,大概还需要十天左右,才会点滴匯聚起来。那是他所预支的魔力分量,但魔力封锁的时间又更加长久──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一辈子都解不开,毕竟那可是禁咒。
    一般情况下,魔力耗尽后,法师将再也无法施放任何法术,那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避免施法所需的能量转而从生命力提取,甚至蚕食精神,造成施术者的死亡;魔力预支虽强行打破这层限制,带来的副作用其实也是同样的保护,毕竟以他现在的情况,就连一个光照术都会让他身陷危险。
    好在他不需要治疗自己──儘管法术反噬所造成的伤害难以痊癒,但恶魔的治癒术简直好得能媲美他家族聘用的专业治疗师。他的伤很快就好了,恶魔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在他能流畅行走时,告诉他别试图离开那栋房子。
    「外面很危险。」他说这句话的神色就好像完全相信他只是个不慎迷路到这鬼地方的倒楣人类,只是碰巧穿着织满咒文的长袍并带着缀着晶石的细长手杖。
    事实上会来到这里的人类,绝不会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类。普通人进不了这个地方──要打破分隔人界与魔界的结界,需要动用极其复杂的传送术及空间术,并藉由魔族和魔界的连结偷渡入境。他为了那个法阵收集了无法计数的魔物灵魂,花了大把心力加强自己的传送术,然而歷经五年仍然是个半成品;就算是他所认识的那位法师,也未必来得到这里。
    不过对于闯入魔界这件事,去掉那些招摇撞骗的骗子,少数几个声称自己曾流落魔界的法师说法倒是挺相似:如同魔族来到人界的困难以及回归魔界的容易,人类虽然难以进入魔界,但从魔界离开却只要一个小型空间法术──传送术,甚至一个短距离的瞬移术,就能轻易回到人界。就这点来说,希雷特的禁足其来有自,虽然赛提尔因为失去魔力看不见这间房子被动了什么手脚,但他肯定其中必定有防止他回到人间的机制。
    希雷特领着他走过弯曲的回廊,到达装饰华丽的大门前。
    「你可以呼唤我,我会听见的。但你如果走出这扇门──」他温和地说:「那么我只好动用一些手段保护你。那可能是一段由咒语织成的锁链,我认为你不会喜欢的,请别让我这么做。」
    赛提尔不动声色。他很明白恶魔可不是会把路边受伤的动物带回家疗养后野放的善心族类,但他还是搞不清楚眼前的恶魔在打什么主意。
    他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答应我,你不会离开这里。」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恶魔。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他说
    「你可以的。这房子很大,并且过于寂静了,你的身影让它充满光彩。」希雷特真挚地执起他的手。「我需要你,罗密欧。」
    恶魔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赛提尔心想,谁在乎你的房子多大、你多想找个室友,那关我什么事?接着他又意识到,恶魔很有可能只是在装傻罢了。
    这让他再次警觉起来。那是恶魔,就算他表现得像个自以为情圣的愚蠢青少年也不能代表任何事,鬼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赛提尔心想自己也许该假意配合,趁着对方松懈时找到漏洞逃脱,但在希雷特伸出手搭上他的肩膀时仍下意识地回以警告的眼神。
    「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会满足你的需求,你不需要将自己暴露于风险之下。答应我,」希雷特的声音柔和,紧盯着他的目光却锐利而压迫。「答应我,你不会离开这里。」
    赛提尔抿着唇瞪他。
    僵持不下。寂静持续了一阵子,然后被更加柔和的声音打破。
    「如果你无法保证。」恶魔柔声说:「也许我们应该从限制你的行动范围开始。」
    「你说你会满足我的所有需求?」赛提尔问。
    「尽我所能。」
    赛提尔绷着一张脸,一声不响地回头朝房间走去。
    「所以,你答应了?」
    赛提尔瞟了他一眼。
    「随便你。」
    希雷特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以恶魔来说过于真诚了,就像是纯粹的喜悦,不含一点杂质,简直像个得到奖励的人类孩子。
    赛提尔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话。
    「我需要水火土风暗魔法石和黯水晶,越多越好。」他说,接着转过身,紧盯着恶魔的眼睛。「还有我的法杖和法袍,还给我,现在。」
    「我认为你并不需要那些。」希雷特温声说:「也许你会对魔族的书有兴趣?我可以……」
    「我有法师的自尊。」赛提尔出声打断他,一脸漠然。「如果你逼我把所有时间花在配合你的提议,我就把自己弄成──」他想了想,「无法利用的尸体。我会把自己烧得一点也不剩。」
    希雷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他露出忧伤的表情。
    「还需要些什么吗?」
    赛提尔安静地思索了一会,接着缓缓开了口。
    「我听说魔界有一种花,会随着看见的生物改变形貌,上头长着能致人于死的剧毒尖刺。」
    「兹塔拉多特尔。」
    希雷特轻声吟诵,那种花的恶魔语名称听起来就像诗歌一样悦耳。
    「以人类语言来说就是爱情之花的意思。传说中第一个发现这种花的魔族爱上了人类,因而给了它这样的名字。」他说:「很合适不是吗?爱情会招致毁灭,它在黑暗中闪耀着七彩光芒,就算知晓它的危险,至今仍不乏受到它的引诱而死的恶魔。」
    「你会吗?」
    「它的确迷人,但远不及你的美丽。」希雷特不假思索地回答,常人说起来庸俗可笑的花言巧语经由他的嘴还真有几分痴情的味道;赛提尔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在心里扬起嘲讽的笑。
    恶魔一般缺乏感情。他们的强大能力使他们不需经过群聚的演化就能繁衍──当然也没有什么对爱的需求;眼前的恶魔可能是个异端、可能不是,也许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个豢养人类的兴趣而已。
    「你看起来并不相信,但我从未向你吐露谎言。」
    希雷特凑近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恶魔,也是会身陷爱情之中的。」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随时能把我的爱献给你。」
    赛提尔连看他一眼都嫌麻烦,只是举步往房间走去。
    他一定对每个人类都这样说过──卸下他们的防备,给予食物以及温暖,引诱他们进入装饰华美的房间,然后将出口紧紧锁上。
    爱情会招致毁灭。
    这句话恐怕是来形容那些爱上恶魔的人类,绝对不会是用在对人类示爱的恶魔身上,因为恶魔善于偽装,能把假的说成真,没有的说成有。
    恶魔并不爱他,虚假的爱情是他的手段,至于他的真正目的……
    他不知道。也许在等个适当时机把他弄成材料什么的?但就施法材料学来看,人类肉体承载的魔法能量不比魔族,本身的混沌特性难以分析,就算拿来献祭,灵魂的转换效益甚至不如某些中阶魔兽,他还真不清楚不能让他们出外透风的人类还有什么用途,总不会只是拿来当标本收藏。
    不过若真是如此他也不会太惊讶。
    和爱情无关,恶魔看着他的眼神却有某种执着,像是溺水的人盯着漂流的浮木,又像是遭逢变故的信徒望着教堂里的圣母像。
    有时看着他,赛提尔不禁会想,若那双眼睛真的染上爱情的色彩的话,恶魔一定坠落得比谁都彻底,死得比谁都快。
    因为爱情向来会招致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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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尔,会有个男人来拜访。
    那个男人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他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和看自己截然不同,虽然她称呼男人为公爵大人,但他想自己知道男人的名字。
    「都是你,莱斯特才会离我而去。」他母亲曾不只一次地这样说过。
    男人来的时候会摸摸他的头,问他一些问题,他母亲则会微笑着站在一旁盯着他看;那是少数他被允许发言的时刻。
    「过的好不好?」「好。」「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没有。」「有没有学会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然后他会这么问:
    「上次给你的作业完成了没有?」
    他会拿出一块透明无色的晶体,男人会露出一瞬间的失望表情,然后对他微笑。
    「你做得很好,继续努力。」
    他很想告诉他,他能把水晶变成红色的,他还能让物品漂浮起来,让烛火烧得更旺。如果让他试久一点,他还能从空中挤出水滴。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讲,因为他母亲不让他说出来。
    「那是恶魔的力量。一旦你让别人知道了,他就会杀死你。」
    他母亲总是这样告诉他。
    女人很疯狂,却又很冷静。过了很久以后他才了解,他母亲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恨他、伤害他、利用他,同时小心地不让他取代自己的地位。
    ──然而,当他失去利用价值的那刻,她的一线希望也随之轰然瓦解。
    在男人从他口袋中搜出了血色石头并宣布要带走他的隔天早晨,他母亲悬吊在餐桌上方,绝望又冷酷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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