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9日,台北
    耸立在王振华眼前的台北101大楼,距离近得好像伸手就可抓在手里面,这是王振华自认为欣赏台北101最好的角度。或许是因为站在象山西麓的大岩石上,台北101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不再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崇敬的感觉。反而,这个角度的台北101就像古代帝王座前的权杖,会让你忍不住想一把抓握着它,想拥有它。
    自从来到台北,王振华就被台北101的崇伟,深深地吸引着,总觉得台北101像个什么东西,可就一直想不起来。早晨出门的时候常常一边走路,一边还歪到马路边上看看它,好像这样就能带给自己一天的精力。晚上回去的时候,有时候也站在路边对着台北101望个半天,看它的灯光闪烁,看它发散着资本主义纸醉金迷的光芒。
    台北101实在有太多的面貌了,太阳出来,映着玻璃帷幕,金光闪闪,1幅世界霸主的模样。下雨后,一缕低云飘过台北101的腰际,又成了踽踽而行的贵妇。
    这个两、三年前还是世界第一高楼的台北101,高度有509公尺,代表着我们中国人的骄傲。据说,里面一半以上的企业,都是跟我们中国有着直接关係的。自然,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崛起、壮大是世界共睹的,不是祖国不想搞个更高的地标建筑,而是直接进驻世界第一高楼,不就等于佔领了它吗?听姊说,每年一月一日的台北101跨年烟火秀很漂亮,来台北晚了半个月,没见着,有点儿遗憾,王振华想着。
    吸口气,嗯!凉凉的,台北三月的空气有股甜甜的味儿。
    虽然,台北市松仁路底这块区域,东边有象山屏障着,照理说初春应该不会太冷,可是象山的东南角却有个山隘口,冷气团来的时候,东北风就从山中的隘口谷道,把冷气直直地灌了进来,就像是坐在一个大办公室里,偏偏你的座位就在最强的冷气出风口下面一样。所以,有时候,松仁路底的气温比台北市其他区域都来的低。可是,跟浙江、福建一比,王振华觉得台北的温度还是暖呼呼地。
    今天的台北101,尖顶被一块云雾罩着,只能隐约望见楼顶的闪灯,这样的台北101,就像支撑起天界、连接着天与地的大柱子。嗯!那搭它的电梯上到顶层,不就是直上天庭囉?哈哈!
    王振华坐在面西的大石头上,边欣赏着象山下台北市的美景,脑袋边天马行空地想着。
    今天,王振华一如往常,让爷爷吃过早餐,就是自己的时间了。
    入春后,爷爷的身体渐渐正常了,不但不用时时在病榻边服侍着,还慢慢地恢復了过往的硬挺。王振华还没来台北的时候,听说爷爷昏睡的时间远比醒着的时间多,几乎快变成了植物人。但是,神奇的是,王振华到台北了之后,医生却说爷爷的内脏慢慢地在恢復功能,代谢也逐渐正常了。
    一月底,爷爷执意要到社区走走,见见老朋友。二月,天气好一点的时候,爷爷又重新打起他四十年拳龄的太极拳,从软趴趴的「形意」,渐渐地也不时看到爷爷出手的劲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爷爷一个人住惯了,身子大致上恢復得可以自理了,就不喜欢被王振华像孩子一般地照护着。所以,王振华每天的工作,只剩下一大早出门帮爷爷买份早餐,还有把塞在爷爷楼下信箱的报纸、广告一起拿到楼上。再来,看看爷爷的身体状况,聊上两句。其他的,爷爷说自己都打理一辈子了,坚定地不让王振华帮手。如果爷爷当天没到医院报到,或者交待一些跑腿的活儿,大概上午七点半以后,王振华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有一次,王振华跟着爷爷的邻居爬了趟象山,就爱上了它。姊曾经问过为什么每天都要爬象山?回姊说是象山空气好、风景好,可以运动一下。
    但是,王振华却隐藏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每天走象山的出山口附近,有个台湾军事设备的训练单位,只要台湾军方取得了新的军备,系统测试及操作人员的训练规划,相当部份都是在此处进行的。
    像今天,在还没到姊姊的小吃店帮忙之前,王振华又走了一趟象山。
    庄敬路上的「瑞平小馆」,如往常一样,上午九点门就开了,送菜的、送麵的、送肉的这些合作供货商,差不多都在这半小时之内把货送到。
    今天,老闆王儷利落地招呼着送货到位、算帐给钱,自己手上也没间着,整理着更早送来的滷味。
    农历年过了以后,外场人员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不是嫌工资太少,就是做了半天、一天的就不见踪影了,这附近要找个跑堂的有这么难吗?王儷嘟囔着。
    去年附近一个通讯系统大公司突然搬到内湖去了,搞得这附近经营小吃生意的店家叫苦连天,撑不过去的就收了五、六家,自己这个小店营业额大概也差了两、三成。
    老实说,现在请个外场人员来跑堂,中午、晚上两个时段最少也要给人家每月一万五以上,否则没人干。在生意大不如前的情形下,这一万五还真有些花不来。可是,不请个人跑堂顾外场,自己跟表妹两个人忙厨房又忙外场,实在是转不过来,出菜慢了,起码又少赚一轮,尤其中午,客人午休时间有限啊!
    好在爷爷身体转好了,小弟自己也愿意来帮忙,这小吃店才能继续撑着。想到王振华的自动自发,王儷的嘴角微微地扬了起来,总算是没白疼他。
    可是,小弟堂堂也是浙江省重点大学歷史专业毕业的,听家里说,以后应该会往火红的甚么…甚么「文化產业管理」那方面发展。可现在,自己这个亲姐姐,却是让他作个跑堂的,实在说不过去,下次回福清,怎么跟家里面交待啊?
    王儷好苦恼………。
    上世纪70年代,台湾突然开放老兵返乡探亲,中国大陆也开始改革开放,冰封了三十年的海峡,就这么融了冰,两岸交流一下子热络起来。
    一天,王儷小学放学回家,大堂上突然多了个老大爷,大伙儿都管她对这老大爷叫「爷爷」,虽然自己年纪还小,可也看得出来,长辈们非常尊敬这个「爷爷」。后来,「爷爷」一、两年就回去一趟,王儷跟其他的堂兄弟姊妹才跟「爷爷」混熟了。
    「爷爷」真的是他们的亲爷爷。当初,跟着国民党部队撤退到台湾,留下奶奶跟爸爸、叔叔、姑姑,一别三十多年。虽然,福清和台湾只隔了个台湾海峡,可这政治的鸿沟之深,是如何也跨不过去的。
    爷爷退伍后,在原来的部队附近和同僚开了间汽车修理厂,刚好赶上台湾经济起飞,生意作得不错,直到年纪大了,才把汽车修理厂顶给原来的师傅,目前的生活倒是无虞。
    虽然,奶奶没撑过文革,可在台湾,爷爷一直没有再娶,在台湾的老朋友又丢不下,看看孩子们在大陆生活得还像个样,爷爷就仍然住在台北,没事的时候才回福清看看。
    每次爷爷回去时,大家都好高兴,尤其爷爷会带些福清,甚至于福州都没有的新鲜玩意儿送给她们几个小的,自己心里面当然乐了好几天,邻居玩伴的眼睛也红了好几天。
    为了感谢爷爷,小王儷见着爷爷总是嘘寒问暖的。小王儷的乖巧,分外得爷爷的欢心。
    可是,人终究是会老的。十年前,一次爷爷要回福清的前夕,在雨天爬象山,不小心摔伤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动。而王儷已经二十三、四岁,为了「亚洲金融风暴」还待岗中,经大家一商议,自己就成了现成的看护工,没两个月就被送来台湾。
    因为真心对待爷爷,很得爷爷喜欢。每天送爷爷到附近的t大医学中心復建,搞了快半年,爷爷终于渐渐地能行动自如了。
    可是刚来台北的时候,王儷实在是不习惯台北的生活方式,不大敢一个人出门。
    像买菜,一斤不是500公克,是600克;每次一问价钱,都要心惊肉跳一番,不只是人民币值大了好几倍,台北的物价实在比福清贵了好几个档次;还有什么垃圾不落地,可是街上也见不到垃圾桶的,很不方便;后来又搞了垃圾分类,麻烦得要命;有阵子,连买东西的塑料提袋都要收钱,这不摆明着政府帮店家在抢钱?有次过马路,居然被警察叫到一旁唸了十分鐘,才搞清楚自己过街没走「行人穿越道」,差一点没被开单罚款,可是那时候没两辆车在马路上跑啊?
    这让王儷实在想破头也搞不懂,号称自由民主的台湾政府,怎么管得比大陆还宽、还细啊?
    原来王儷还没到台湾之前,都是由住在附近爷爷的一位老朋友林伯伯和他的儿子在照顾爷爷。王儷来台湾以后,光适应的问题就把王儷的头搞得一个有三个大,别说跑医院帮爷爷电疗復健了。林伯伯的儿子看王儷傻呼呼的,只得常常骑着机车带着王儷东跑西跑,让人生地不熟的王儷省了不少事儿,也传授了台湾过生活的一些常识,让王儷慢慢地融入台湾的生活方式。
    大家想当然的,两个年轻人,郎未娶、女未嫁,又届适婚年龄,还会怎么着?同骑一辆机车,前拥后抱、耳鬓斯磨地自然就骑成了一户人家。
    爷爷腰伤康復前,林王两府就结了亲家,林先生忙着自己的工作,爷爷腰伤康復了之后怕王儷自己一个人间着无聊,就凑了笔资金,帮王儷在住家附近的庄敬路上开了间小吃店,取「祥瑞和平」其中的两个字,就定名为「瑞平小馆」。
    店里面炒饭、炒麵、汤麵、各地口味的热炒都有,还满合附近的上班族和居民的口味。附近大部份的小吃店礼拜一公休,「瑞平小馆」除了农历年前二后三天休息之外,几乎是全年无休的。再加上王儷认份、勤快和笑脸迎人,生意倒是不恶,除了让王儷很满意自己成了「个体户」,能独力在台湾操持一个小事业之外,也为家里带来了笔不小的收入,当然也少不了匯回福清的老家。
    如果日子能这么美满地过下去有多好啊?
    可世事多变,台湾的经济在新世纪之后一年不如一年,上班族的薪资不增反减,直接衝击的,就是王儷的这些民生事业。再加上2008年「金融海啸」重创台湾,虽然大家还是要果腹,客人没见减少,但点菜单上勾的餐点,全往低价的一侧集中,小菜、滷味也免了,营业额硬生生砍了快一半。熬到前年底,好不容易生意略为好转,可过了个农历年,店旁松仁路底的一家通讯系统大公司搬走了,一下子少了上千口的食客,小吃店又打回辛苦经营的状态。
    去年入秋后,爷爷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突然急转直下。刚开始,以为只是普通感冒,可是一个月没好,咳嗽不停,一检查已成了肺炎。长期用药之后可能又伤了肝肾,水肿反覆消涨,进食也不正常了。虽然林先生也时有帮忙,但是王儷基本上是蜡烛两头烧。在一次打电话回大陆福清的时候,家人提议,让间在家里的小弟王振华来帮忙。
    好在近些年台湾经济不如大陆火红,探亲的配额很快就拿到了。可也神奇,好不容易等到王振华来了,爷爷的病却渐渐转好了,反倒让王振华大部分的时间都间间地没啥事作。
    也好在王振华乖巧,二月底的一天中午,突然跑来帮忙,大概还算顺手,以后中午和晚上的用餐时段,王振华就成了「瑞平小馆」的外场跑堂了。
    其实,王儷是很感谢小弟的自动自发,这样暂时解了找不到理想外场人力的困扰,还省了一笔开销,刚好可转成补贴他的零用钱。
    对王儷来说,更重要的是王振华的「主动」帮忙,之前在用餐时段,总有手忙脚乱的时候,有那么两回,王儷已经掏出手机,好想叫王振华来帮忙,可怎就是没办法拨出电话。
    在福清的家乡,王儷算是同辈中较年长的,王振华则是小了王儷十岁,想也知道,是冒着违反「计画生育政策」硬生下来的家苗,宝贝自不在话下。
    大家还小的时候,整个家族里同龄的有十来个小孩,就王振华自小最得人心,也最会读书,不只自己这个作姊姊的疼爱,家族邻里之间也一直对他寄以厚望。王振华也算争气,高考考上中国排名前十大的浙江省的国立大学。王振华离开福建读书的时候,王儷已经来台湾两、三年了,每次打电话或者回去福清的时候,王儷都非常关心这个小弟。
    可能就是这个从小到大对王振华的「寄以厚望」吧?让王儷没办法让王振华来干这个跑堂的,总觉得这么作会折损了他的鸿浩心志。
    当然,王振华自己主动来帮忙,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但是,真继续这样耗下去,还是会蹉跎了他的前程,作大姊的可不能自私啊!
    不过,看他下工的时候时东跑西逛的,好像对台北充满了好奇,也满喜欢台北的,一幅不急着回福建的样子。也罢,就让他先多接触一下台湾好了,反正这探亲的期间只有半年,由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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