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梅正色称是,“奴婢记下了。”

    **

    外院书房。

    古氏跪在萧错、萧锐面前,神色惊惶不定,“侯爷,过往种种,不论因何而起,都与明萱无关,她便是参与其中,也是妾身教女无方之故。”

    萧错并不表态,一面磨墨一面问道:“你要说什么?”

    古氏哀哀地望着萧错:“敢问侯爷,萧府真的找到明萱了么?”

    下午到晚间,她被关在一所小院儿的厢房里,没受到责打,没受到冷嘲热讽,只是不能走出房门。外面有几名小厮亦或护卫看管着她,谈笑期间,提及明萱已被找到,说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那么想不开,换个地方更名改姓再嫁或者把诉状送到萧府就是了,何苦惹恼侯爷;又说看来看去,姐妹两个还是做姐姐的更好看,虽然容貌如出一辙,可到底是所处的环境不同,只可惜,那个做姐姐的红颜薄命;又说真是奇怪,明明是双生的,闵府为何只肯抚养闵采薇呢?眼下可好了,闵侍郎决意把乔明萱装神弄鬼说成闵采薇诈死,这样一来,乔明萱生死难测,侯爷若是图省心把人交给闵府,人只有死路一条。

    她听了这些,越想越是恐慌。

    做出了那么多事,她与明萱早就将性命豁出去了,但是,她决不能接受明萱落到闵侍郎夫妇手里。

    她不甘,她最恨的便是那对夫妇。

    只是,官场上的人情来往,非她可以了解。她无从揣测萧错到底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思来想去,萧错选择把她们母女两个交给闵府的可能最大——举手之劳,且能顺道免除诸多麻烦。

    说到底,她从最初就明白,她和明萱只是被人利用并且随时会放弃的棋子。

    萧错磨墨的手势一顿,视线锋利地凝住古氏:“你认为,还有发问的资格?”继而唤益明,“把人带下去!”

    “不,侯爷!”古氏膝行两步,急切地道,“我说,我说便是!”

    “受何人唆使?”萧错问道。

    古氏即刻答道:“文安县主。”

    萧错与萧锐俱是讶然。

    文安县主,五军大都督、平国公张放之女。

    先帝在位期间,皇帝率兵征战三年,麾下几名将领随之扬名天下,其中就包括萧错、张放。

    皇帝登基之后,册封张放为平国公,且又破例册封他膝下嫡长女为县主。

    萧错与张放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情谊匪浅。

    到眼下,一味搅动是非的竟是张放之女。

    萧锐望着萧错。他第一反应是文安县主钟情萧错,而萧错毫无例外地——不记得。

    大哥什么都好,就这一点愁死人。他暗自叹息着。

    萧错放下墨锭,提笔在宣纸上走笔疾书,期间语气淡漠地道:“细说由来。”

    古氏称是,整理思绪之后,道:“妾身祖籍广东,出身卑微,家父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举人。妾身及笄之年,闵侍郎在广东任总兵。妾身得了他的青睐,到了他身边服侍。

    “闵侍郎对妾身和另外两名女子很是中意,但是闵夫人如何都不肯让我进到闵府,连妾室的名分都不肯给……但是闵侍郎出手阔绰,离开广东的时候,给了妾身一笔银钱,让妾身追随他去别处。

    “妾身贪财,也妄想着他迟早会给个名分,便苦苦跟随他几年之久。是在那期间,妾身生下了采薇、明萱。没想到的是,两个孩子还没足月,闵夫人便发难,要命人将两个孩子带回闵府……

    “妾身一再恳求闵侍郎,甚至以死相逼,才留下了明萱,采薇则被人送到京城的闵府。

    “经过这一事,妾身心寒不已,带着明萱离开了闵侍郎,辗转别处,后又再嫁给乔姓商贾,随他辗转到了京城。再嫁的那人短命,没两年病故,并没给妾身留下多少产业。

    “一晃这些年……我使了银钱,与采薇私底下偶尔相见。采薇及笄前一年,闵夫人要把采薇许配给她痴痴傻傻的侄子,采薇抵死不从,把这件事捅到了闵侍郎面前。闵侍郎对采薇到底是有着点儿父女情分,阻止了这桩姻缘。

    “可是……采薇自幼身子羸弱,在那件事情之后,心疾、咳血的病症变得特别严重。我们都料定这是闵夫人下了狠手,在当时也是有理有据,偏生无法公之于众……到后来,采薇病故之前,根本出不得门。

    “那之后,明萱丧夫,我们母女两个便是满腔仇恨,却是因着手头拮据走投无路——那罗坤死后,罗家的人咬定明萱克夫,一点儿银钱都没给她,将她逐出罗家。我们曾到顺天府告状,民告官要先挨一通板子,随后便被人赶出衙门。

    “最艰难的时候,是文安县主给了我们银钱,请了良医为明萱治病。是因此,我们母女两个对她言听计从……与萧府相关的那些事,我们都是听从她的吩咐行事。我们也曾惶恐,却别无出路。眼下妾身只求侯爷大人大量,饶过明萱。妾身罪该万死,可明萱是无辜的。”

    “文安县主……”萧错眉心轻蹙,“你可知她为何如此?”

    “不知。”古氏的语气透着绝望。

    萧错继续走笔疾书,过了一阵子,将墨迹已干的宣纸交给益明,“让她画押。”

    古氏将供词细细看过,签字画押。

    萧错道:“你们母女二人的罪,事后再议。”

    “那……明萱……”

    “酌情而定。”萧错道,“静待几日,你们母女自会相见。”他还没找到乔明萱。古氏之所以这么快便和盘托出,是清风、益明找护卫做了些功夫的功劳。

    “多谢侯爷!”古氏哽咽着,连连磕头。

    **

    萧错拿着古氏的供词回到房里的时候,裴羽睡得正酣,抱着他的枕头,锦被踢到了一旁。

    她这到底是什么身子骨?睡前冷得可怜兮兮,入睡后就踢被子——睡着了就不觉得冷了?

    想不通。

    也真是服气了。

    萧错无声叹一口气,放轻动作,拿回枕头,又给她盖上锦被。

    裴羽自然无从知晓入睡后的事儿。一早醒来看到他在身侧,很是高兴。

    萧错早就醒了——上大早朝的时候居多,他便是睡前晓得,还是会早早醒来。意识到身边的人已醒来,他睁开眼睛,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

    “你醒了啊?”裴羽记挂着昨夜他去前院的事,“古氏是怎么说的?”

    萧错想了想,把随手放在床头的古氏的证词拿给她,“你看看。”

    裴羽把那份供词仔细地看了一遍,斟酌多时,问他:“那你想怎么办呢?”

    萧错照实道:“誊录一份证词,让管家拿着去张府一趟,当面询问文安县主。”

    裴羽思忖片刻,对上他视线,“我不赞成。”

    “嗯?”

    “我下帖子给文安县主不是更妥当么?”裴羽对他说出所思所想,“你让管家出面,傻子都知道这是你的意思,不妥——管家是外院的人。而我出面又是不同,不论事情是真是假,便只是女子之间的是非,文安县主即便是被冤枉的,她跟人说起的时候,至多只能说我一句少不更事偏听偏信。而那件事若属实的话,文安县主大抵不会矢口否认,你能事半功倍。”

    “……”萧错思忖片刻,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这个世道,有些事情就是女子出面解决更稳妥,男子出面便容易叫人误会。到这会儿,他真正地意识到了娶妻的好处。

    “行啊。”他展臂连同锦被搂住她,“只是,这件事要抓紧办。”他只有几日在家歇息的假,不想拖得太久。

    裴羽欣然点头,“放心。早膳之后,我就写好帖子让人送过去。”

    “嗯。”

    裴羽凝住他,迟疑地道:“嗯……那个文安县主,似乎是钟情你的人之一?”根本就是,很早就听说了,只是不想明说罢了。

    “嗯?”萧错眉心一蹙,“我怎么不知道?”

    “……”裴羽片刻无语,翻身背对着他之后才道,“你那个记性……猜也知道是你无心别人有意。不为这个,我才不给她写帖子呢……”

    “这样说来,你方才的理由都是借口?”萧错笑着板过她身形,把她带入臂弯。

    “当然不是。”裴羽一面心慌慌地挣扎着,一面为自己开脱,“就算没有这前提,我也应该这样行事。”

    “难得。”萧错笑着搂紧她,“这么明事理。”

    “归根结底还不是怪你。”裴羽的直觉是他无意中招惹并损了女孩子的颜面才导致了人疯狂到这个地步,但是到底还没水落石出,不好下断言。

    “若是你猜错了,要如何补偿我?”他和声询问。

    猜错了……那不是挺正常的么?她又不是负责破案的捕快。

    “若是你猜对了,要如何宽慰我?”他又问,唇摩挲着她的唇。

    “……”猜对了,就真是他惹的祸,然后——他要她宽慰。

    凭什么?

    裴羽皱了皱鼻子,他怎么好意思的?就算是记性差、无意间埋了祸根,可以心安理得,也不能指望谁宽慰吧?终归是他处理事情的分寸没拿捏好,他萧错最该做的不是反省么?

    她脑筋一根根搅在了一起。是这时候,他温温柔柔地亲吻落下来,温温柔柔地手势袭上她身形。

    她不由想到昨晚让她脸红心跳的情形,慌慌张张躲闪着,“萧错!……”称呼是没经脑子就唤出口的,意识到之后,已无从挽回。

    “嗯。”萧错对此却是毫无恼火,手掌抚上了他最喜欢流连的她的心口处,“再唤一声。”

    ☆、第028章

    028

    裴羽哪里还敢直呼他的名字,用力推开了他不安分的手,胡乱找了个话题问他:“怎么会取了这样的名字?”以“错”这样的字取名也不是没有前例,但是他们三兄弟,萧锐、萧铮的名字就算得常见——已故的萧家长辈在这件事情上像是特殊对待他。

    萧错见她紧张兮兮的,便不再逗她,一面说起名字的由来,一面放任心绪。

    他出生之后,有个多事的亲戚给他测了测八字,说他命里多灾难,怕是难以活过第一轮寿数,若是能活过去,必能光耀门楣。

    这种事,任谁都愿意听好话,他双亲听了之后,膈应得厉害,便又请高僧、老道给他算命,得到的说辞居然跟那个混账亲戚大同小异。

    是因此,父亲给他取了“错”这个名字——多灾多难的八字是错,若半路夭折,来人世一场亦是错,平白惹人伤心罢了。

    裴羽听了,笑,“这样的经历在前,你竟然深谙奇门遁甲,也是一桩奇事。”

    奇门遁甲入门之前,要读懂看通易经,两者融会贯通之后,寻常人口中的算命、看风水于他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寻常人都晓得这些,有些门第正是因为此类原因,才不让膝下儿女接触这类学问。而他小时候,一定被算八字的事情影响,难得的是他心无芥蒂。

    萧错随之轻轻一笑,“凡事都是利弊并存。”

    因为亲人有意无意间营造出的氛围,有那么一些年,他常有一种急迫感,总想赶在无常落到自己头上之前完成心愿——小时候的心愿是要个文武兼备的人,年少时的心愿是报国杀敌,成名前后的心愿是真正了悟易经、奇门遁甲。

    最后这个心愿,恰恰是永无边境、趣乐无穷,只要他愿意,几十年的时间都未必够用。

    如今回首来时路,他的经历看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心愿、目的不外乎就是那些。也因此,另一种角度来讲,他是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些年:感觉与自己无关的人与事,根本不会留心,转头就忘——他在以前,一向都认为这是一种福分,心里清净,日子就清净。

    直到这两日,他才不再这样认为。不记得一些人,等同于埋下祸根。

    他收敛起漫无边际的思绪,开玩笑,“几时落魄了也不用愁,大不了摆摊儿算命看风水。”

    裴羽忍俊不禁。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一同起身洗漱。

    裴羽特地去院中看了看,只见如意的小房子里空空如也,两个小家伙居然起了大早出去玩儿了。

    真是,起码吃饱喝足再出去啊……现在见它们怎么比见萧错还难。她暗自嘀咕着。

    用过早膳,一如平日,萧错去外院书房,裴羽忙碌内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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