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至少是直来直去地说,你却偏要故意吞吞吐吐的,耽误的人两个下午看你欲盖弥彰。裴府腹诽着,啜了口茶。对着阮素娥的时间越久,她的好奇心就越小,是不认为对方说的话能够相信。况且,归根结底,不过是要告诉她,文安县主的意中人是萧错。又不是多稀奇的事情。

    阮素娥见裴羽兴趣缺缺的样子,知道自己吊胃口吊过了度,再这样下去全无益处,说话便爽利起来:“我就想着,有些事与其由崔家那边的亲友传到夫人耳里,倒不如由我来做这个传闲话的人。说到底,我们家固然与萧府鲜少走动,可与崔家却是一向不合。这种事情上,我自然要向着萧府。”

    “多谢了。”裴羽微笑道,心说你这话里总算是有点儿真材实料了。既然已经有了往来,她自然要对阮家、阮素娥略作了解,阮家与崔家不合这一节,清风也提过。她吩咐小丫鬟续了热茶,随后将室内服侍的遣了,只留了甘蓝。

    阮素娥清了清嗓子,道:“文安县主的意中人是济宁侯,这一点,夫人应该已经猜到或是看出来了吧?”话是这么说,却凝眸打量着裴羽,不愿意错过每个细微的反应。

    裴羽失笑,不说话。她说什么都不合适,自然是不能搭腔的。

    阮素娥见这情形,看裴羽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

    上次过来,她就觉得裴羽与她想象中不一样:不过是刚满十五岁的人,眼神透着孩童才有的纯真清澈,说话的语气特别绵软动听,初时她只当是个全无心机的,甚至猜想着正是因此,萧错才长久地让小妻子留在府中,一味地用孝期、生病回避见人的机会。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她打了大半晌的太极,她就知道,人家只是生了一副天生能骗死人的样貌,涵养、城府都不可小觑。况且,到底是出自世代为官的裴府,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没心没肺。

    前一刻,她以为这种话由她这个外人说出来,裴羽就算是已经知情,面上也会显露出不自在,却是没想到,人家完全是觉着好笑的样子。

    总这样的话,自己在这位萧夫人眼里,怕要变成自讨没趣的小丑。

    这般的计较之后,阮素娥连神色都郑重起来,言辞变得坦诚、直率:“我家与崔家虽然不合,但自三四年前开始,只要崔家姐妹在京城,我便与她们常常来往。我知道自己的脾性很不可取,打小就惯于争强好胜,越是看不顺眼的人,越要往人家跟前凑,逮住机会便说几句刺心的话,一来二去的,都快把自己的名声毁了。”意识到自己险些又把话题扯远,她语气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说文安县主的事情,“因为我的缘故,崔家姐妹也慢慢的与文安县主熟悉起来。说起来,我们四个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人说起我们,话好听点儿是心高气傲,话难听些,便是目中无人、不知轻重。”

    裴羽留意到了阮素娥态度的转变,满意之余,意识到这人可不是没脑子的——真要是目中无人、不知轻重,可不会察言观色,适时调整态度。为此,她给了阮素娥一个柔和的笑容,身形微微前倾,做出静心聆听的样子,以此表示出尊重。

    阮素娥松了口气,方才还担心自行招认不足之处会惹得裴羽心生嫌弃,眼下看来,分明是很乐于接受她的坦诚相待。她将茶盏端在手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梅兰竹纹样,将那些往事娓娓道来:

    “侯爷孑然一身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常到醉仙楼用饭。醉仙楼里设的棋室、画室,我们用完饭之后,总要逗留多时。那里是京城子弟、闺秀最愿意光顾的地方,便是胸中没什么才华,也都愿意去开开眼界,结交一些平日无缘来往的人。

    “因着侯爷与张国公常有来往的缘故,文安县主想要见到侯爷并非难事。

    “侯爷那样的人,寻常女子要么怕得要死敬而远之,要么就会心生仰慕、爱慕。

    “文安县主是将门之女,对侯爷是一见倾心。有几次她喝醉了,我和崔家姐妹便不安好心地套话,知晓了她的心迹。等她清醒的时候,我们也曾委婉地打趣,她对这种事倒是磊落,并不否认,只是警告我们,哪一个敢宣扬这件事,她便要谁血溅当场。

    “她自幼习武,我们哪里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对外人自然是一字不提。可是私底下聚在一起,说起这些事,有时候言语很是放肆。我们三个都说,她做做梦也罢了,侯爷那种人,才看不上她那种动辄要杀人的做派。

    “皇帝只破例册封了文安县主,再加上张国公的威名、功劳,文安县主一度真是目中无人,说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就绝不会落到别人手里。”

    裴羽险些冒汗,很庆幸自己在闺中与文安县主从无交集,这要是相熟的话……人家一个不高兴,兴许就把她掐死了,哪里能容着她好端端地嫁给萧错。

    阮素娥继续道:

    “我们总是取笑她,多多少少是出于嫉妒,到底,皇后娘娘对张国公一向尊敬,视作亲叔父一般,那样的情分,在我们看来,很可能为了成全文安县主而劝着皇上下旨赐婚——寻常人不知深浅,大多都是这样的看法。总是有些不甘地,样貌也没输给别人多少,怎么别人的命就那么好?

    “后来,我和崔家姐妹亲眼看到那件事之后,才笃定文安县主的满腔情意注定要落空。

    “那时候应该是深秋,我们四个又跑去了醉仙楼用晚膳。那一晚,谁都没想到,侯爷也去了那里,在棋室与韩国公对弈。

    “我们听说之后,便急急地赶了过去,那时候,都喝了些酒。要不是这样,也不敢贸贸然前去——别人一听说那两个人在棋室,都绕着走,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他们,性命难保。

    “进到棋室之后,我和崔家姐妹在角落里落座,装模作样地下棋。文安县主却是因着酒意不管不顾的,到了两个人跟前观棋。

    “后来,韩国公不知怎么不高兴了,让文安县主滚出去。

    “文安县主就盛气凌人地反问,说这是你们家的地盘么?来者都是客,怎么就你那么多毛病?

    “韩国公被她气笑了,说你要不是有个好父亲,今夜就把你扔到护城河里。

    “侯爷当时神色挺平静的,说算了,你搭理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做什么。

    “韩国公就蹙眉看着侯爷,说你倒真是不要命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说笑。

    “侯爷只说下棋。

    “文安县主大抵是以为侯爷有意为她解围吧,眉飞色舞的,得空还得意洋洋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却觉得韩国公与侯爷那两句话意味深长,说不定,侯爷在当晚有特别要紧的事情,不然韩国公怎么会轻易说出那句“真是不要命”的话?”

    裴羽微微颔首,方才她听阮素娥说到那两句话的时候,也是心弦一紧。

    阮素娥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

    “韩国公与侯爷那盘棋,最后下成了和棋。

    “韩国公挺高兴的,说他没输,就意味着他赢了,不会有事的,看着侯爷的神色却有些古怪。

    “侯爷就笑,说懒得赢你而已,有事没事的,我给自己算算,比跟你打赌灵验。

    “韩国公瞪了侯爷一眼,随后站起身来,说走吧,我送送你。

    “侯爷说也行。

    “就是这时候,文安县主拦下了侯爷,说有几句话要问。

    “韩国公挺生气的样子,看着文安县主的眼神像是要杀人似的。到了还是顾着张国公的情面吧,对侯爷说我在大堂等着。之后便出门而去。

    “我和崔家姐妹相互递了个眼神,轻手轻脚的站起身,避到了门外,终究是好奇,就站在了门口。

    “里面的文安县主问侯爷,说你怎么还不娶妻成家呢?

    “侯爷说与你何干。

    “文安县主又问:你想要怎样的女子呢?配得上你的人,京城内外都没几个。

    “侯爷没理会她。

    “文安县主说:我想求家父认可我的心思,请皇上为我们赐婚,你意下如何?

    “侯爷沉默了片刻,说不行,我跟你八字不合。

    “文安县主就冷笑,说我肯嫁你是看得起你,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名声。原本还是大周最骁勇的名将,是在沙场上杀人如麻,可是现在呢?现在仍是杀人如麻,刽子手大抵都比不得你。我可是皇上破例亲封的县主,看得上你是你的造化。别人要是嫁你,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你要是不想害人,就终生不娶;你要是聪明些,就赶紧上张府提亲。

    “侯爷轻轻的笑了一声,说就凭你?我宁可出家也不会娶你,此刻看着你都反胃。

    “话是挺伤人的,我和崔家姐妹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没了,觉得侯爷那语气实在是让人瘆得慌,大气都不敢出。

    “之后,侯爷便快步出门,步履匆匆地下楼。

    “我们三个等了好一阵子,见侯爷确实是走了,这才进到棋室,看到文安县主因为恼羞成怒满脸通红。她本就气得不行,我们那会儿应该也是满脸的幸灾乐祸,她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室内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裴羽听了,愈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文安县主偏激行事,是不是因为那次的事情而起?阮素娥的话验证了她的猜测:

    “到末了,是醉仙楼的盛老板亲自出面,才把文安县主劝住了。

    “从那件事情之后,文安县主就变得特别易怒,但很可能是怕我们将她那次出丑的经历告诉别人,还是按捺着情绪与我们如常走动。

    “有时候,我们拿这件事打趣她,她眼神特别凶狠。为这个,我和崔家姐妹特地寻了身手很好的大丫鬟随身服侍,一来是害怕她突然发难惹祸上身,二来是想有恃无恐地揶揄她。

    “但我一直记着韩国公与侯爷那两句话,便常凑到家父跟前打听侯爷、韩国公的动向。家父看我行事反常,还以为……还以为我动了不该有的妄念,把我好一番训斥。我哪里受得了他这种误会,便将醉仙楼那件事如实相告,细说了原委,家父这才释然,也就没隐瞒他所知晓的事情。

    “原来,在醉仙楼那一晚,侯爷是赶着离京办差,具体什么差事,家父也不清楚,起先只是揣测,后来侯爷回京,身负重伤,他才确定了这种猜测。

    “那一次,侯爷的伤在心口,太医院的人都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不是有顾大夫这种罕见的神医,怕是性命不保。饶是有顾大夫悉心照料,侯爷可也是正经将养了好几个月才如常上朝的。”

    裴羽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

    那个骗子!

    怎么好意思跟他说没受过能落下病根的伤的?

    而她居然就信了!

    他是有多心宽?

    而她是有多傻?

    眼下,那个人耗在张国公府中,顾大夫先前为他调理肩背旧伤的汤药自是不再服用。

    往后她得看着他,不能纵着他再这样不顾自己的安危。

    这念头闪过之后,她才又想通了一些事:怪不得他不记得文安县主,在那样严峻的事态面前,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将差事办妥,别的人、别的事,他不会浪费心力、脑力去计较、记住。

    阮素娥的话还没完:

    “是因为这些前因,前些日子听得文安县主遁入空门之后,我才险些惊掉了下巴,不知作何感想。而到了最后,便对夫人百般好奇,想亲眼见见,侯爷终究是娶了怎样的女子。”

    裴羽敛起心头纷乱的情绪,笑微微地道:“原来如此。这些事的确是我无从想到的。”顿了顿,又道,“文安县主已是方外之人,那些事已成过去。多谢你告知,也请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外人的。”

    阮素娥忙道:“我要多谢夫人不怪我讲他人是非才是。”

    裴羽一笑置之。

    阮素娥又说起今日急着下帖子的原因:“我听说张二小姐上午登门便心急起来,生怕她在你面前说我的不是——虽说有自知之明,到底是担心别人把我说的太不堪……我认识文安县主在前,对张二小姐委实不能寻常视之。最要紧的是,我一言一行,到底关乎家族颜面,怕家父因为我惹了萧府的嫌恶惩戒我。”

    “这些你不需顾虑。”裴羽笑盈盈地道,“往后若是还有空闲,只管来萧府与我说说话。”思来想去,她觉得与阮素娥这种人来往并无坏处。身边若是时时环绕着只报喜不报忧的人,也并不见得是好事。

    “如此可就真要多谢夫人了。”阮素娥放下茶盏,起身福了福。

    “这是做什么?”裴羽连忙笑着起身,请阮素娥落座。

    两个人又说了好一阵子闲话,阮素娥起身道辞。

    回到正屋,如意、吉祥正在东次间的大炕上打瞌睡。

    裴羽笑了笑,守着它们做针线,却是一直留意着天色。明知是做无用功,还是盼望着,盼望着萧错今日能回来。

    申时三刻,萧错回来了。

    裴羽听得小丫鬟通禀之后,忙去给他准备好稍后要更换的衣物。

    萧错回来之后,如意便兴高采烈地扑上去,缠着他亲昵了好一阵子。吉祥却是对他爱答不理的,好像是在为他没个交代便不见人惹得如意情绪低落在赌气。

    萧错随它去。

    裴羽迎出去,“侯爷回来了?”心里在说的却是:你舍得回家了?继而随着他转入净房。

    萧错挑眉。

    她不理。

    “有事?”他问。

    “嗯。”

    “急事?”

    “嗯。”裴羽站在他面前,帮他宽衣。

    “唱哪出呢?”萧错拍拍她的脸。

    “管得着么?”她气鼓鼓的,顾自忙碌着。帮他除掉锦袍之后,有片刻的功夫,她瞅着他的中衣犯愁,终究是轻轻抬起手,给他解开中衣。

    萧错讶然挑眉,托起她的脸。

    她抿了抿唇,仍是没好气,“快点儿,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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