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仇恨,一半是孺慕,而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有沈逸在,既往病例很快翻出来,院长说了什么苏紫瞳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从恍惚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院长一愣:“什么?”

    “肝癌。”苏紫瞳重复一遍,睫毛轻轻颤抖,“什么时候发现的?”

    院长翻了一下病例,轻声叹息:“去年这个时候,扩散很快。”

    去年这个时候……

    苏紫瞳记得,那是端午节前不久,许久不曾联系的苏衡打来电话,问她是否还恨他。后来她回家,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怎么可能不恨呢?

    苏紫瞳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抢救持续了很久,接近傍晚,医生才出来。

    抢救室外除了苏紫瞳、程雪珊还有苏衡的助理和集团高层,医生环视一圈:“谁是家属?”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苏紫瞳身上,沈逸扶着她站起身:“我岳父怎么样?”

    “暂时脱离危险。”

    病床很快推出来,送进重症监护。暂时不能探视,和医生了解清楚情况之后,沈逸搂着苏紫瞳:“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来。”

    苏紫瞳任由他搂着上了车,这会儿暮色正浓,一盏盏的街灯亮起,她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车流,忽然道:“我想回去。”

    沈逸看她一眼,立刻明白她说的是哪。

    他一手拉着她的手,微一点头:“好。”

    车子掉头,驶向城外。

    苏宅里只有周伯一人,见到忽然回来的苏紫瞳十分惊讶:“小姐,先生还好吗?”

    “嗯。”苏紫瞳低声道,“没事,你去忙吧。”

    童蔓去世十多年,屋里的装修摆设翻新过几次,但大体还是照着从前的样子,从未变过。所以虽然许久不曾回来,这里却还是像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家”一样。

    很熟悉。

    苏紫瞳慢慢走了一圈,把每一间房门都打开,仔仔细细地看。

    许许多多的童年回忆都被唤起,她渐渐红了眼圈。这里是她自小长大的家,可是她的家人都不在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早早的从这里搬出去。

    “瞳瞳……”沈逸蹙着眉头跟着她上上下下地转了一圈,好几次欲言又止。

    苏紫瞳似无所觉,每走一处就讲给他听。

    “我以前常常趴在那里睡午觉,有一次周伯没及时关窗,我被吹感冒了,不肯喝药。他就抱着我,一直在花园走。”

    “我小时候喜欢坐在那个窗台上看花,以前是开放式的,后来有一次我差点掉下去,他吓坏了,把家里的佣人全部罚了一遍,才用玻璃把窗台封上。”

    “那里以前没有灯,妈妈住院以后,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瞳瞳,”沈逸把她抱进怀里,“好了,你还有我。”

    苏紫瞳把脸埋在他胸膛里,肩膀轻轻颤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恨他。”

    沈逸被她哭得心里难受,只能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抚,好半晌,才听到她小声的哽咽:“我害怕。”

    害怕什么,沈逸没有问,他轻轻吻着她的发顶:“我在这。”

    这一晚,两人住在苏宅,苏紫瞳曾经的卧室里。等她睡着了,沈逸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打电话。

    从去年知道苏紫瞳的情况起,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那件事,关键线索——童蔓当年的主治医生却一直都没找到。他本来不急,但苏衡如今这种情况,他不得不抓紧时间。好在他交代寻找的人已经有了消息,具体线索还需调查,但总算有点眉目。

    自阳台回来,沈逸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一回头,却发现苏紫瞳不知何时醒了,正抱着膝盖坐在床头。见他进来,苏紫瞳抬眼看过来。

    “睡不着吗?”沈逸在她身旁坐下。

    “嗯。”苏紫瞳含糊地应一声,搂着他的脖子吻上去,毫无章法地去扯他的睡衣,“我想要你。”

    她大概只是想发泄,但只要能让她好受点,沈逸并不介意。

    他捉着她的腰翻身压上去,任她予取予求。结束后,沈逸抱着她点了支烟,还没来得及吸,就被苏紫瞳夺走了。她深深吸了一口,顿时呛得泪流满面。

    沈逸一边拍着她汗津津的背脊,一边拿过她手里的烟,有些啼笑皆非:“不会抽还要逞强。”

    苏紫瞳不吭声,沈逸扭亮床头的星空灯,轻轻吻她的额头:“瞳瞳,连我也不能说吗?”

    天花板被映出一片紫色光点,苏紫瞳大半个身子被他搂在怀里,肌肤相贴,脑袋倚在他的肩上,苏紫瞳睁大眼睛怔怔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那天我们分开以后,我在路边看到苏衡的车,他在接一个女人……”

    这是第一次,她打开心底的那扇门,把那个她发誓要隐瞒一辈子的秘密展露人前。

    苏紫瞳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年少时所有的快乐都自那一天终结,所有的痛苦也都从那一天开始。

    即便到现在,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切。

    她吻了她心爱的男孩,接着发现心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出轨,彷徨之下去探望母亲,又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

    苏紫瞳清晰地记得母亲是怎么死的,前一刻她还言笑晏晏地说着:“我的瞳瞳十四岁了,妈妈给你准备了礼物哦。”然而没到十二点,她还没来得及看到母亲所谓的礼物,先见到了频死挣扎的母亲。

    那天护士来送药,童蔓不愿意吃,苏紫瞳还和护士一起劝她。随后不到半个小时,整个医院停电,空荡荡的走廊和办公室,没有一个医生护士。

    童蔓死于窒息,药物刺激胃部,呕吐物进入气管和肺部,阻断呼吸。

    整整十分钟。

    找不到医生护士,她只能一边哭着一边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然而还是不行,她眼睁睁看着母亲从剧烈痉挛到停止呼吸。

    生命那样脆弱,只要十分钟,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那是苏紫瞳生命中最漫长的十分钟。

    再后来,她收拾母亲遗物时,发现了被她偷偷藏起的日记。

    记录时间大约从三年前开始,那时童蔓还未住院,她详细的记录了苏衡出轨的证据,她是怎么被阴谋地送进疗养院,以及苏衡一次又一次的暗害。

    不寒而栗。

    苏紫瞳记得母亲每一次发病时癫狂地抓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求:“我没有病,瞳瞳,你救救我,你爸爸是魔鬼,他要杀了我!”

    在那之前,她从未当回事,可是当她真的放在心上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沈逸静静听她说完,烟灰在手中积了长长一截,他怎么也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

    可是,真的就是这样吗?

    沈逸沉吟片刻,将烟蒂摁灭:“那本日记呢?”

    苏紫瞳有些疲倦地闭上眼:“我烧了。”

    沈逸低头看过来,苏紫瞳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我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我明知道他……我还是做不到。”

    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她从小引以为傲的父亲,她一直崇拜的父亲,一夕之间,变成一个道貌岸然、无恶不作的伪君子。

    她要怎么接受?

    她难以相信她认识的苏衡和母亲日记里那个狠毒自私的男人竟然是一个人。

    可是她不得不相信,也不得不接受,童蔓的死和她亲眼所见的出轨已经证明了一切。

    然而她还是想着他待她的好,想着他自小给予的温情,想着她曾有过的十多年的父爱。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把这个秘密深藏心底,承受着母亲的夜夜诘问,和自己良心的谴责。

    她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苏衡才五十出头,在这个平均寿命越来越高的年代,这个年纪还十分年轻。

    可是,他却已经快要死了。

    肝癌晚期……

    苏紫瞳忍不住想,是被她气出来的吗?如果是,那她算不算是为母亲报了仇?母亲能原谅她了吗?

    苏紫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沈逸替她盖好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靠坐在床头,不一会儿,烟蒂就积满了小小的烟灰缸。

    沈逸很想问问她,你当年害怕、迷惑、彷徨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可仔细想一想,她当时又能相信谁呢?

    她当时只有十四岁,现实以最残酷的方式将她尚未成型的三观彻底颠覆。恩爱不移的爱侣有可能是处心积虑的刽子手,慈爱而无所不能的父亲也只是一个虚幻的表象,而她……

    理智和情感将她撕裂。

    沈逸几乎难以想象,她当年究竟是怎么走出来的。

    第五十四章 做好准备

    苏衡此人是本地商圈十分特殊的一个存在,虽说建国以后无贵族,但能站到如今这个位置的,大多还是家世渊源,真正没有一点背景白手起家的寥寥无几,但苏衡还真是个一穷二白,毫无背景的穷小子。

    当然,这是在入赘童家之前。

    童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一代代积攒下来,到了建国后,童老身居高位,童家在本地可谓是只手摭天,无所不能。大概是权势太过,连老天都看不过去,到了童老那一代童家只得他一人。童老膝下两子一女,都资质平平没有太大建树。但念着童家地位,想要联姻的权贵不少。

    偏偏童小姐又是娇惯着长大的,自小养成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上学时便和校园里的风云人物苏衡好上。童老原本不同意,但耐不住小女儿软磨硬泡,最后终于松了口。

    原本是一段不大被看好的姻缘,但两人感情却意外的好。

    苏衡长得好,又颇有能力,虽说是靠着童家一手创办了恒曼集团,但童蔓去世,童老退下、童家没落以后,他也并没有忘恩负义,反而在童老去世之后,童家风雨飘摇之际撑起了童家最后的尊荣。

    他行事磊落,童蔓去世多年也不曾再娶,反倒是苏紫瞳的态度让人颇为不解。

    甚至有不少小道消息传言童家和苏衡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和睦,竞争对手不啻以最最恶意的想法揣测人心,编了不少流言作为攻讦恒曼集团和苏衡的借口。

    商圈里对苏衡的评价向来是泾渭分明的两极,要么真君子,要么真小人,从没有模棱两可的中间状态。可以说苏衡此生所有的荣辱都和童家,和童蔓有关。

    沈家和苏家向来走的近,作为童蔓生前的挚友,沈母对苏衡的所作所为也完全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而沈逸……沈逸对苏衡的印象大多还留在小时候。

    两家住隔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讨狗嫌的时候,沈逸几乎天天惹事,惹了事不敢回家,就跑到苏家去蹭饭,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那段时间正是集团发展最快的时候,苏衡几乎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可即使这样,他还是会每天都回家陪着妻女吃顿晚饭,把苏紫瞳抱在膝头,听她叽叽喳喳讲着学校里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仿佛听着什么有趣的故事,表情既温柔又满足。吃完饭他还要回公司,童蔓牵着苏紫瞳送他到门口,两人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临走抱起苏紫瞳,在一大一小脸上各亲一口。

    别墅门前的灯火被吹得摇摇晃晃,夜色里,仿佛连背影都是暖的。

    即便现在,有人提到童家,嘲笑苏衡是个吃软饭的,他也会不卑不亢地刺回去。前些年,某杂志的采访上,他亲口说:“我爱我的妻子,没有她,没有童家,就没有如今的我。”

    沈逸怎么也没有办法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像是苏紫瞳说的那样。

    苏衡是在三天后从重症监护转到普通病房,暂时脱离危险,但一直没有醒转迹象。

    医生会诊数次,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只十分委婉地提醒道:“请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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