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我送你回教室!”
    萧缓乖乖的跟在少年身后一同回到教室。此时程一龙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课桌,正翘着二郎腿跟后座的同学唠嗑,睨见同桌被人护送回来,便乖觉起身让座。恰此时上课铃声响起,转身准备离开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小女孩,默了一瞬,又看向程一龙对萧缓说道,“放学一起回去,到时候我来找你!”萧缓赶紧点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等人走远了,程一龙凑过来问道,“那是你哥?”萧缓目不斜视,收拾好情绪,拿出课本,才不搭理他。
    自此往后,萧缓上下学的路上多了一个小伙伴,便是住在村西头的李憨子家的小儿子李春雷,今年也不过才九岁,却是一派少年老成的稳重样儿。
    一般小地方都藏不住秘密,这李憨子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家里穷,人到中年才娶上一个从四川逃难而来的外地媳妇儿,生的第一个儿子在两岁多的时候溺水折了,第二胎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养到一岁多的时候因发烧未及时就医给烧坏了脑子,如今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可惜脑子不好使,被村里坏了心眼儿的人喊作傻妞,再后来的第三胎便是李春雷,倒是养得身强体壮,父亲却老了,母亲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后,身体受到各种疾病的侵袭,已是弱不禁风之躯。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李春雷在过小的年纪承受了过多的生存压力,外头田地里的农活儿少不了他,家里浆洗做饭的事儿也缺不了他。繁重的体力劳动不仅没能压垮他,反而让他长的比同龄的孩子健壮许多,高大,黝黑,结实。
    原来真的有这样一类人,即便经受着生活给予的一浪又一浪的波折,他眼里的光却一直未曾消散,反而越发明亮,就好像越是暗黑的天空,衬得那颗小小的星星越是闪亮。
    对于萧缓跟着李春雷一起上下学这件事,李珍梅是放心且安心的,毕竟这雷子是村里人人夸赞的好孩子,再说都是一个村儿里的,上下学也是同路,左不过是顺带着照应一下自家闺女。
    至于在学校里,则流传着一句话,说是一年级新来的萧缓是三年级人高马大的李春雷的异父异母的亲妹妹,谁要是欺负她,下学之后就会被她哥拦到学校后面的废弃稻场挨一顿揍。不管是不是空穴来风,欺软怕硬的程一龙对待萧缓确实收敛了很多。当然,还有另一层的考虑,这一次的期中考试萧缓大露拳脚门门功课考了一百分。即便小学一年级考一百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萧缓在老师们的眼里已然成为了重点培养的祖国小花骨朵儿。盯着同桌手里那朵红艳艳的代表着荣誉的大纸花儿,程一龙心想,“以后怕是不能够欺负老师眼前的小红人了…”
    于是萧缓的小学生涯在开头走了一点点弯路之后终于回到了正轨。
    这一段校园路,从手牵着手走到你追我赶,转瞬便是三年。当年举家搬迁过来的萧家在云林村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虽然男家主一年到头在外奔波,李珍梅带着两个孩子把这个家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自家闺女被乡邻称赞的除了学习好,还有那一头漂亮的长发,又浓又黑又长。往往这个年龄的小女孩要么是清汤挂面的发型,要么是可可爱爱的蘑菇头,像萧缓这般俊秀的头发着实少见。李珍梅却是为此头疼,每天绑头发的时间比旁人更长,每次洗头比旁人用的热水和洗发露也更多。在那个年代,浪费便是可耻,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
    这一天听说村西那头来了个剪头发收头发的货郎,李珍梅抚上女儿的秀发,这么长的头发这么好的发质,想必是能卖个好价钱。心随意动,便牵着女儿就出了门。
    人还未走近,高音喇叭里的“剪头发嘞,收头发嘞”便响彻小小村庄。再抬眼望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正在给一位胖乎乎的大姐剪头发,后头还排着三三两两的人。正是晌午,一大群老老少少围坐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看热闹。那是村里最为古老的一棵梧桐树,找两个成年人举臂都不一定能合抱住。听老人们说,这棵树有上百年的树龄,是村里的吉祥树,一般重大活动都是在这棵树下举行。
    暮春的光透过层层迭迭的梧桐叶打在萧缓仰起来的白净脸庞上,一阵微风下波光粼粼,美的有点虚幻,好似光影叶影将她与周遭的世界隔离了开。而此刻她在仰头看树叶,仰躺在粗壮树干上的少年也在看她。
    不过少顷,萧缓被母亲按到了老翁身前的竹椅上,一张白里透黄的毡子将她从脖颈到脚踝围得严严实实。老师傅散开她的头发,一面称赞一面又替少女惋惜。
    “大爷,您看这头头发能卖几个钱?”
    听闻母亲的问话,萧缓不觉瞪大了眼睛,当剪刀挨到头皮的刹那才回过神,“哇”的一声仰面大哭起来。老师傅愣了,不禁自我怀疑难道是自己老眼昏花剪刀刺伤小丫头了?母亲愣了,不过是剪个头发又不是死了爹妈。树上的少年也愣了,原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哎哟喂,看你这出息,”李珍梅一边抬手擦女儿眼泪,一边嗤道,“平日里总抱怨头发碍事儿,临到要剪了做啥哭得这么伤心?”
    萧缓不管母亲说了什么,只是一味抱着头嗷嚎大哭。有父老乡亲取笑道,“珍梅呀,就为了几个钱就舍得把这么俊的一头头发剪掉?”“可不,你家丫头留着长发怪好看哩,别糟蹋了!”…三言两语讲得李珍梅一脸恼羞。
    “不剪了不剪了,有啥好哭,怪丢人嘞!”说着便解下女儿项上毡子,拉起人就往家的方向走,还边走边低头对着萧缓抱怨,“还不是怪你爸没本事赚不到钱,不然我会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下次他再打电话回来,你自嘎去跟他要学费,书杂费,资料费…”
    尚处于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还不能理解生活的本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是默默听着母亲的抱怨,默默想着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人们总在一个棒槌一颗枣的蹉跎下负累前行着,一会儿痛的死去活来,一会儿又好了伤疤忘了疼,那时候,父母的感情恐怕大抵也不过如此。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首当其冲的是李春雷小学毕业了,为此萧缓消沉了好一段时间。虽然她现在已经结识了很多要好的小伙伴,上下学的路上并不会因着少了一个人就显得寂寞,但李春雷是不一样的,小少女单方面的定义他是她最亲厚的小伙伴,就譬如她宁肯吃一毛钱的冰袋,也要把自己最爱的红豆沙冰糕让给李春雷吃。
    另一件势不可挡的大事便是一部从台湾省引进大陆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一经播放便造就了万人空巷的场面。剧中凄美的神话爱情故事,唯美的画面,古色古香的台词,再加上黄梅戏调的点缀,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经典之作。剧中美丽温婉的白素贞令当年的萧缓惊为天人,一扫之前的沉郁,兴致冲冲加入了林云村追剧小分队。
    在信息闭塞的年代,谁家有一台大彩色电视机就能成为这群孩子圈里的中心人物,张小胖便是,当然他自身很是平平无奇,不过是沾了父母的光。说到他父母,也是乡亲们茶余饭后的一段谈资,话里话外多多少少透出一股子成年累月的酸气儿。
    张小胖的父母早年赶上下海经商的第一波浪潮,不畏人言怀揣着全部家当下到广州,几经折腾运回来一批时下流行的牛仔外套和牛仔裤,在县城的热闹地段拉了个场子摆起地摊。一辈子安分守己的父老乡亲们咂摸着这对小夫妻的营生,嘲讽的有之,夸赞的也有之。时过经年,破烂的地摊已然变成了光鲜的门店,夫妻两人忙着赚钱无暇照顾儿子,便把他寄养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一同生活。
    就是这样一个丰衣足食的留守小少爷,却心甘情愿跟在一贫如洗的李春雷屁股后面做个小跟班。用他们的话讲,雷子哥不仅仗义,捕鱼抓虾,捅蜂窝摔瓦泥,弹弓斗拐…无所不能无所不精。而在萧缓眼里,她最亲厚的玩伴理所当然的是最好的,旁人怎比的上。
    又是一个行将日落而息的傍晚,一群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们早早吃过晚饭,便齐聚村口张小胖的家里一同观看《新白娘子传奇》。讲真,彩色电视机的观感比普通黑白电视机确实写实多了,一段小青夜会张玉堂私定终身的剧情把一众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看的目瞪口呆。萧缓低头瞥一眼左右,悄悄羞红了脸,少女不知情滋味,她害臊的样子,仿佛一朵即将舒展开花瓣的花苞半掩于绿叶丛中羞于露面。
    不过片刻的功夫,她的脑海里已是千回百折,一会儿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一会儿又想捂住左边弟弟的眼睛,更想捂住右边李春雷的眼睛,一阵手足无措之下跳起来捂住了电视机。看得正起劲的小伙伴们一脸懵逼的看着萧缓,只见她清了清嗓门,故作镇定的解释道,“小孩不能看这个,会长针眼儿的。”说完又补充道,“我妈说的!”
    小伙伴们挠的挠脑袋,捂的捂眼睛,面上笑得灿烂。在萧缓的眼里,眼角泛起弯弯弧线的李春雷笑得最为好看。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当年的萧缓只窥探到了初尝情爱的羞涩,却未能理解无疾而终的爱情是恩断情绝,宛如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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