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7月1日,香港回归,举国欢庆。一位记者下乡采访,遇到正在田里割稻的李憨子,于是记者走近访问道,“请问您对香港回归祖国有什么感想?”
    李憨子挠挠头,“回归嘛,我在种地。不回归嘛,我不也还是在种地。”
    那个年代大部分的农民受环境影响,不管是学识方面还是思想境界尚处于蒙昧阶段,哪里知道香港回归的意义,甚至不知道香港在哪里。他们每天早上睁开眼就得操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实在是自顾不暇。
    话说李珍梅有六个兄弟姊妹,分田到户后,在林云村也称得上种田大户,承包的土地越多,要上缴的粮自然也越多。后来各有各的出路,到工厂当工人的,参军的,高考考到外地的,出嫁从夫的…最后大部分的田地都被分了出去,只余留两亩地供两位老人自给自足。等到萧汉民一家搬迁过来的时候,便从老人手里接过田地继续耕种。要想通过这两亩田地发家致富不太现实,交完公粮也只够勉强糊口,这也是萧汉民进城务工的初。
    落叶终究要归根,不管走得再远,家乡才是最后的归处。近日,萧缓的外公从城里舅舅家搬回了林云村。老人家在城里住的越久就越发念着家乡,何况小孙孙从襁褓稚子长成了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如今正在念幼儿园,便只留了外婆一人在城里帮忙看顾。
    G市位于H省东部,属于丘陵地带,由各种岩类组成的坡面组合体,地面崎岖不平,耕地切割破碎。在全国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生产的大背景下,这个村乃至这个市还在依靠人力耕种。
    每年农历六月上旬到七月中旬便是当地的“双抢”季节。公鸡还未打鸣,李珍梅就把丈夫和儿女叫醒,就着白开水匆匆吃完馒头便开始下地干活了。
    夏日的清晨,才四五点钟,天边便已露出鱼肚白。田埂上的马唐草和香附子叶尖儿上还缀着晶莹剔透的晨露。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芳草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稻田里,沉甸甸的稻穗随着微风摇曳身姿,掀起一层又一层的金黄稻浪。
    “还是老规矩,缓缓跟你妈从这头割起,小石跟我从那头开始。”萧汉民边说着边走到田埂中间放下手里的大茶壶以作标记,“哪边先割完,哪边就可以先回家休息,还额外奖励一根红豆沙冰糕。”
    姐弟俩听到红豆沙冰糕便已跃跃欲试,不等父母的指示就各自拿起称手的镰刀下到田里甩手开干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越升越高,还不到正午,明晃晃的太阳便像一个大火球似的悬在头顶耀武扬威。年纪尚小的小石早就丢下镰刀跳到田埂上逮青蛙去了,萧缓虽然也是热的汗流浃背,一张小脸红扑扑,依旧埋头苦干。只见她弓着腰,左手兜住一把稻穗,右手持镰刀贴地割下,一声清脆的“咔”声,齐根而断的稻穗便被放倒。
    李珍梅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天,于心不忍的对女儿说道,“看这时辰也快吃中午饭了,你收拾收拾,先回去帮着爹爹(外公)生火做饭吧!”
    “张老师说过坚持就是胜利,我不会放弃的!”萧缓头也不抬的脆声回应道。
    李珍梅看着女儿单薄瘦小的身影在层层稻浪里时隐时现,半是欣慰半是心酸,只得高声催促对面的萧汉民加快速度,争取赶在申时割完。
    午饭由外公挎着小篮子送到稻田里,趁着吃饭的空隙,萧缓找了个庇荫的大树稍作休息。早上本就起得早,在酷热的天里又劳碌了一大上午,此刻躺在阴凉的树下吹着小风便有种昏昏欲睡的惬意。
    “姐,快起来,你看雷子哥抓到啥了!”迷迷瞪瞪之中,萧缓被弟弟摇醒,跟着他所指转头看过去。那是树坡下的一汪水田,白晃晃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李春雷裤腿高高挽起,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水光里,两只手紧紧抓着一条婴儿手臂般粗的黄鳝,正对着他们笑的一脸灿烂。
    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在往后的很多年总是出现在萧缓的梦里,一身晒得油亮的燕麦色肌肤,稚气未脱的面容配上耀眼的肌肉线条,眼里的光彩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夺目。当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或许是眼前的画面过于美好,又或者是睡蒙了头,她只是尊崇本能的扑向身前那棵大树,双手环抱住粗壮的树干,一脸沉醉的看着李春雷,不禁感叹,“真好看!”
    然而对面的李春雷表情越来越微妙,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对她张了张嘴,并腾出一只手对她比手划脚。亏得身旁的小石机灵,朝姐姐抱着的那棵树的背面看过去,才一眼便大惊失色的一声尖叫,并速速跳出几米远,“姐,你…你…”
    看着弟弟好似吞了苍蝇,萧缓感到莫名其妙,便朝树的背面探头看过去,这不看不知道看了想晕倒。原来她靠的这棵树是乌桕树,在树干的阴暗面覆满了蠕动着的黑乎乎又毛茸茸的洋辣子,而此刻萧缓的双臂还在与它们亲密接触着。
    “呕~”,萧缓忍住昏厥的冲动扑到另一侧的草丛里将方才吃进去的午饭吐了个干净。不过片刻,两条手臂便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并伴着瘙痒和剧烈疼痛。萧缓一脸惶恐又忍不住想上手挠一挠,恰好被匆匆赶过来的李春雷一把抓住手腕。
    “别动,被洋辣子蛰了不能挠!”
    “那怎么办?好痒…”
    “小石,你跟叔叔婶婶说一声,我带你姐去处理下,不碍事儿,让他们不要担心!”李春雷一边嘱咐萧石,一边牵着萧缓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李春雷的父母此刻也在稻田里劳作,家里只留了他姐姐李燕儿看门儿。看到弟弟牵着萧缓急急忙忙的走来,李燕儿连忙踉踉跄跄迎上去,只见萧缓一脸痛苦的神色,两条胳膊又红又肿,她不禁抬起手轻轻抚摸萧缓的头,“不哭不哭,痛痛飞飞…”
    “姐,帮我打一盆清水!”他自去屋里翻找透明胶带和肥皂。
    李春雷抬起萧缓的胳膊对着太阳细细瞧着,只见麻杆儿似的胳膊弯儿至手腕大面积的附着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绒毛,不觉轻声安慰道,“别怕,有点疼,忍一忍!”
    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扯下一截胶带贴在受伤处,还不忘打趣道,“你刚才想什么呢?一副五迷三道的样子。”
    萧缓的头越弯越低,恨不能藏进衣服领子里。她怎会承认自己当时就是被美色迷的魂不守舍才犯下这等荒诞无稽之错。只好糯叽叽的申诉道,“你都看到树上的洋辣子了,也不早点提醒我。你就是故意想看我出糗!”一想到那个惊悚的画面,后脑勺便止不住的发麻。
    “嗯,我错了,向你道歉!”李春雷半蹲在她面前,抬起头一脸真诚的看着她说。
    只觑了一眼,萧缓便红了脸,心想着谁能不迷糊在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里呢,正有些飘飘然,“刷”的一声,痛到灵魂归位,还来不及呼痛,又是“刷”的一声,好个手起胶落一气呵成。萧缓抖着双手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盯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内心如有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接着,李春雷将她的双臂泡进李燕儿备好的一盆沁凉的井水中,用肥皂在被蛰处来回涂刮。刺痛感和瘙痒顿时减轻了许多,萧缓不觉松开皱紧的眉头,一声喟叹。
    “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好像是不那么痛了…”萧缓紧盯着被李春雷握着的手,一阵莫名的怦然心动。接着后知后觉般的仰天长叹,为什么每次出糗的样子都被他逮个正着…“对了,那条大黄鳝呢?”
    “自然是要拿来给你压压惊,晚上让婶儿给你做个爆炒黄鳝。”
    “耶!今晚有大餐咯,谢谢雷子哥!”好了伤疤忘了疼,满脸谄媚样儿。
    这时一旁的李燕儿扯扯李春雷的衣角,可怜巴巴的说道,“弟,你偏心,我也要吃大餐!”
    “两只大馋猫!姐想吃,我待会儿再去抓便是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即便是再丢脸的往事,经过岁月的洗礼,也成了朦胧美好的回忆。
    再说回“双抢”,每家每户将收割好的稻穗挑到稻场,在提前划分好的场地抻铺开来。一般四五户人家共养一头牛,这时候老黄牛就拖着石碾子在铺好的稻穗上来回滚动。牛在前面拉,李珍梅在后面手脚不停的翻抖被碾压过的稻穗,每碾完一堆,萧汉民就把脱粒的稻草捆成团,萧缓和弟弟再合力将一捆捆稻草拖到稻场边上。等到所有稻穗都脱粒,母亲将谷粒中的杂物清理干净再装进麻袋,父亲则把那些成捆的稻草迭摞成高高的小山丘,以便储存起来做牛羊过冬的粮草。
    打完稻,萧汉民引水入田,赶着牛拉着蒲滚把已被收割的稻田打成泥浆,然后洒进肥料方能插秧。七月底的骄阳似火,把稻田里的水晒得像开水一样烫,但为了抢季节,所有人都毫无怨言的热火朝天的忙着耕种,忙完自己家的,就去帮左邻右舍。一年又一年,便是记忆里忙碌又充实且充满人情味儿的“双抢”岁月。
    终于忙完了“双抢”,暑气还没消散,萧汉民在一家子依依不舍的送别目光中,又背起行囊进城打工了。这次临行前,李珍梅拽着他的手交代了好久,言语切切。萧缓自也是不舍得父亲走的,女儿在父亲面前总是更受宠,这段时日她每天的零花钱从一毛提升到了五毛钱,在那个年代五毛钱都可以买到一大包顶好吃的辣条。但最近外公时常教导她和弟弟“今日省把米,明日省滴油,来年买头大黄牛”,她便每天仍是只花一毛钱买根辣条解解馋,其余四毛通通攒起来,想着等攒够了一笔巨款,便带着李春雷去小卖部尽情挥霍。
    仲夏苦夜长,家里的唯一一台海鸥牌落地风扇留给了外公用。萧缓趁着夕阳沉入地平线,拿起大竹扫帚开始清扫庭院,然后将刚从压水井打上来的沁凉的井水泼洒在地面上降温。等到夜幕初临,便和弟弟一同将竹床从屋里抬出来,再在四周点上晒干的臭蒿。不一会儿,整个庭院烟雾腾腾,姐弟俩也被熏的泪流满面。如此,夜晚娘儿仨在这院子里,一把蒲扇,一张竹床,便可以熬过这个炎热而又漫长的夜晚。
    “缓缓,今晚带着小石到我家天台来睡吧!”张小胖看着不停搔首挠腮的萧缓好心道。
    虽然臭蒿有一定的驱蚊效果,抵不过漫漫长夜里蚊虫持续不断的大举进攻。萧缓还是那种一旦被蚊虫叮咬便会长包红肿瘙痒的过敏性体质。
    傍晚,萧缓把张小胖的提议告知了李珍梅,并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殷切的看着她。考虑到男女有防,李珍梅一开始是拒绝的,架不住萧石的软磨硬泡,并且一再强调张奶奶会跟他们一起睡在天台。看着一双被蚊虫叮咬得面目全非的儿女,李珍梅最后勉为其难的点头答应了,只是要求萧缓一定要跟张奶奶睡在一起,务必穿戴整齐,心花怒放的萧缓自是无不答应。
    张小胖的家是一栋三层小洋楼,在四周一汪的朴实砖瓦平房中,显得十分气派。楼顶放置着一张特别大的藤制卧榻,平时供张奶奶晒晒花生咸菜。到了夏天便清理出来用作乘凉。等到太阳下山,张奶奶便和孙子上楼扫洒,不仅点上蚊香,还接上了落地扇,等到夜里九十点再爬上楼顶,已是一片沁凉。
    这晚,萧缓牵着弟弟随小胖爬上楼顶,张奶奶已经将卧榻收拾完毕,还在床头摆了满满一盆切好的西瓜。孩子们喜笑颜开像归巢的鸷鸟般扑向西瓜,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央着奶奶讲故事。西瓜吃完了,故事也到了尾声,孩子们也开始打起瞌睡。他们规规矩矩躺到各自的位置,张奶奶的右手边依次躺着小石和张小胖,左手边便是萧缓。
    那时候的夜空还是瓦蓝色,漫天繁星中挂着一条银河,偶尔一两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天际,伴着习习凉风和蚊香散发的阵阵艾草香,仿佛置身在童话世界里。
    不知是因楼层高,还是这蚊香效果好,确实不见蚊虫踪影。除了跳蛙和蛐蛐儿的鸣叫声,渐次响起了小石睡着后发出的咕噜声以及张奶奶的打呼声,萧缓还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兴奋得睡不着。这时候楼道里响起了一串低沉的脚步声,她心里一惊,难道是小偷?不觉揪起脑袋,轻呼一声,“有人!”
    “嘘!是雷子哥上来了,我给留的门!”另一边也揪起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张小胖,你还没睡呢?”萧缓用气声问道。
    “我等雷子哥,你咋也还没睡?”
    不等萧缓作答,一道沉沉的影子便覆到了她的身上,她一抬眼便撞进了少年那双在夜色中依旧亮如水的眼眸里,一刹心如鹿撞。
    “还不睡?”李春雷一边从她身旁绕过一边轻声问道。
    “吃撑了,睡不着!”萧缓捧住热得发烫的脸,暗自腹诽,这么浓的夜色都挡不住这双眼睛里的光,未免忒不科学了吧!
    等到李春雷躺到张小胖身旁,萧缓接着说,“雷子哥,上次你救了小石那件事,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你要怎么谢?”星月撩人,李春雷不禁揶揄道。
    “以身相许吧!”一旁的张小胖插声道。
    “啥是以身相许?”少女一脸茫然…
    “就像我奶故事里的牛郎织女那样啊!”
    听完,萧缓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红的可以滴血了,她虽然不懂以身相许,但牛郎织女的故事可是从小听到大,想不懂都难。
    “谁要做牛郎织女,一年才能碰上一次面。”萧缓悄声反驳道,充满少女的娇憨。不及细想,黑暗中便传来了李春雷低低的笑声,恰如其名,如一声春雷在她心底炸响。
    这一晚萧缓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踏上了喜鹊搭建的一座跨越天河的彩桥,桥的那一头立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却是带着面具的夜礼服假面地场卫。她意乱情迷的奔向那个人,迫不及待的踮起脚尖抬手揭开面具,卸下的瞬间,少女心旌荡漾,那个少年站在漫天星光里,宛如千树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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