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是潮湿阴冷的,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有一个烧火取暖的小火炉。火炉里烧的不是煤炭,而是从树林子里捡来的干枯树枝。这天萧缓和小石从高鲁山上捡了一背篓的干树枝,方才回到家,便听见张小胖那嘹亮的呼喊声从村口传来。
    “缓缓,快!你爸来电话了,让你接电话呢!”
    少女赶紧卸下背篓,跟弟弟一阵风似的刮向张小胖家。在拿起话筒前,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左手按了按因急跑而砰砰乱跳的心脏,这才将话筒移到耳边,“爸!”
    “缓缓!”萧汉民在电话的那一头亲切喊道。
    萧缓感觉眼睛发胀鼻头泛酸,又是半年多没见着父亲了,她甚是想念。抬眼觑了觑趴在门框偷听的张小胖,微微侧过身子,将听筒朝耳朵压了压。
    萧汉民继续问道,“你妈妈还好吗?”
    “挺好的!”此时正是农闲季节,李珍梅自进入腊月以后就在为过年做准备。
    “你弟呢,乖不乖?”
    “小石就在边上呢,我让他听电话。”萧缓小心翼翼的把话筒覆在弟弟耳边,示意他讲话。
    “爸爸,快过年了,你啥时候回来呀?”小石的声音还很纯净,对于任何事情都充满了美好的幻想与憧憬。
    “儿子,你马上就满十岁了,已经长成了小男子汉,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淘气,要听话不能惹你妈妈生气,知道吗?”萧汉民有些哽咽,依稀想起上次说再见的时候,孩子们眼里含着泪花,依依不舍的神情,这半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思念越发深重了。
    萧石点点头,继续追问道,“爸爸,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你不想我们吗?”
    “爸爸当然想你们,只是爸爸的工作还没有忙完,今年春节可能赶不回去了…”
    “那我生日你也不回来了吗?”少年的声音有些急躁,萧缓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爸爸虽然不能参加你的生日,但是那天你一定能收到我专门给你买的礼物,那是…”
    “啪”的一声,不等父亲把话说完,萧石便扔下话筒跑了。一直在旁边偷听的张小胖抬手示意萧缓放心,便追了出去。
    萧缓拾起话筒,重新贴到耳边,“爸,小石只是太想你了,一时接受不了,你别生气!”
    “唉,爸爸也是想多挣点钱,让妈妈和你们都过上好日子。”萧汉民低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最近农民工市场不景气,我准备跟一位叔叔去云南闯荡一番。你妈不愿意接我电话,还在为此事跟我滞气呢!”
    “云南远吗?妈妈肯定是担心你的。”
    “远呐,坐火车都要两天一夜,但是不走出去怎么能见到大世面赚到大钱呢?你最懂事了,一定要帮我做好妈妈和弟弟的思想工作。等赚了钱,我就在城里买套大房子,把你们娘儿仨都接到城里来住!”
    其实萧缓心里并不想父亲去那么远的地方赚大钱,她更希望父亲留在家里,像其他孩子们的爸爸那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得空的时候便带着她和弟弟去县城转一转。不过那时的她好像隐隐约约懂得,父亲已经离他们越来越遥远,心再也收不回来了。
    年关将至,萧汉民往媳妇儿的农行卡上打了500块钱。李珍梅用其中300办年货,心打细算的买了春联、瓜子、花生、糖果,当然鱼和猪肉也各式买了一点,又颇为心疼的宰杀了两只自家散养的老母鸡,还给萧石买了一身新衣裳。
    家家户户一边在忙碌又琐碎的置办着年货,一边感受着春节即将到来的喜悦。李春雷家里却显得格外冷清,丝毫感受不到过年的气息。他的母亲常年缠绵病榻,吃药看病的开销让原本赤贫的家更是穷的叮当响。趁着寒假又是农闲,李春雷便在县城里找了一家汽修店打打杂。他谦卑有礼,手脚勤快,做事也麻利,店里的老板和伙计都很喜欢他,得闲的时候便会教他做一些关于汽车保养,检测和维修的工作。
    转眼就到大年三十了,李燕儿正倚在大门口看着一群老母鸡抢食。一阵轻快的“叮铃铃”自行车铃声随风而至,她看见弟弟从自行车上翻下来,左手里还拎着一小袋猪肉,不禁激动的迎了上去,“弟,咱们家也有肉吃啦!”
    李春雷心情舒畅的回答道,“嗯,我今天发工钱了,咱们今晚就包猪肉饺子吃!”
    农村的生活,一年到头再清苦,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村妇们必是要竭尽所能的做满一桌最丰盛的年夜饭。既是犒劳一家子这一年的含辛茹苦勤勤恳恳,也是寄望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那一年的央视春晚上,王菲和那英合唱的一曲《相约1998》风靡全国。当时的人们如何也不会想到,相约1998容易,相守1998却是那么难。
    谷雨过后,正是春耕备种好时节,乡亲们又开始了一年之始的忙忙碌碌,清理残膜,犁地耙田,田地之间一派欣欣向荣。在柳絮飘飞,牡丹吐蕊的暮春美景中,萧缓也终于把父亲盼回来了。
    随着萧汉民的归来,这个家仿佛被注入了生机与活力。这次他不仅带回了令母亲喜笑颜开的工钱,给外公带了几罐上好的茶叶,还分别给萧缓和萧石带了礼物,一台磁带录音机,和一辆酷炫的铝合金小赛车。
    由此看来父亲这次的云南之行确实赚了不少钱,萧缓心想着。但是他黑了,也瘦了很多,比起上一次归家的意气风发,这次显然低调了许多。
    忙完春种,萧汉民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出门溜达一圈,再回来吃个午饭,下午便约着几个牌搭子在村口那棵巨大梧桐树底下摆起桌子搓起麻将。一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李珍梅哪里忍受得了丈夫这般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你啥时候出去?”饭桌上,李珍梅一边往萧石碗里夹菜,一边目不斜视的问道。
    “欸,我这才回来几天,你就要赶我走了?”萧汉民嘴里包着饭,含糊不清的说道。
    “一年之计,在于春。哪有像你这样的大老爷们儿天天在家坐吃等喝的。”
    “我咋坐吃等喝了?回来的时候没有往家里拿钱?”
    萧缓从碗里抬起头觑了觑越发剑拔弩张的父母,复又埋进碗里,不敢吱声。
    “哦,拿了一笔钱回来就了不起了?就心安理得的坐吃山空了?”李珍梅丢下碗筷,越说越激动。
    “我这一年到头在外头,如今田里的活也忙完了,就不能休息休息?”萧汉民也放下碗筷,颇有些委屈的说道。
    “反正我就是见不得一个大男人不务正业,只晓得吃喝嫖赌抽。就算赚了再多钱,能经得住这样挥霍?再说了,你有没有一点儿为人父的样子?能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树立一个好的形象?”
    “你看不惯我,我走就是了,反正这是你娘家,啥都是你说了算,我走!”萧汉民说完便准备起身。
    “又在胡闹些啥子?莫吓到娃娃们!”一直默默喝着小酒的外公重重将酒杯往桌上一搁。
    “爸,你也听到了,是珍梅瞧不起我,要赶我走,我走便是了。”萧汉民侧转过身,对自己的老丈人抱屈道。
    “要走就赶紧走,不要在我爸面前搬弄是非。”李珍梅话赶着话呛道。
    听完媳妇儿这话,萧汉民只觉有一股气直冲脑门儿,涨得整张脸通红,于是不再多说,起身便回房间收拾衣物。
    “你就少说两句吧,夫妻之间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谈谈?”外公语重心长的劝导。
    “没啥好谈的,我真是瞎了眼,找了他!”
    外公摇了摇头,也起身回了房。
    小石吓得赶紧躲在姐姐身后,萧缓眼角发红的低着头,此时在气头上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的母亲看上去有点陌生和可怕。
    不消片刻,萧汉民便拎着一个行李袋大步走到萧缓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爸爸走了,还记得爸爸的BB机号吗?有事就给我留言,要听话,好好读书!”
    萧缓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想到父亲这次走了下次再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便一把抱住父亲,“爸,你别走,我不想让你走!”
    突然李珍梅跳了起来,一把将她从父亲身上扯开,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眼神犀利的盯着她厉声道,“你个白眼儿狼,平常都是谁伺候你吃喝拉撒,啊?他这一回来,给你一点好脸色,把钱哄着你,你就胳膊肘往外拐啦?”
    “我…”小女孩呐呐不能言,心里堵的难受。
    萧汉民一把将她从母亲手里拽过来,掩到身后,大声吼道,“够了!孩子有什么错…”
    父母激烈的争吵声,小石的哭声,还有乒乒乓乓的摔盘子砸碗声,混在一起像一团浆糊似的灌进她的耳朵里,不太真切又嗡嗡作响。母亲那番话简直就是拿刀在戳她的心窝子,她不明白为啥本来好好的吃着饭就闹成了现在这样,她也不明白母亲为啥会这么骂她,那不是外人,是她的父亲啊,她只是不舍得跟他分开。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泣不成声,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手脚也在发抖,想远远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等李春雷找到她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她独自坐在稻场摞得最高的一块草垛上,四下一片寂静。男孩儿三两下就爬了上来,坐到她的身边。
    “萧叔走了?”
    “嗯。”
    “聚散总有时,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我爸说他再也不想回这个家,”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萧缓转头望进少年的眼睛,接着说道,“我妈说我是白眼儿狼,可我就是想跟爸爸妈妈还有小石生活在一起,一家人不分开,我怎么就成白眼儿狼了?!”泪珠从透着倔犟与委屈的眼眸往外渗透。
    少年一时不知从何回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也不能替谁念啊。两个寒冷的人蜷缩在一起,相互依靠相互取暖,恰似两颗星星在黑暗中点亮彼此。
    那时候学校里特别流行用录音机听歌。萧缓曾从同学那里借来一个录音机和一盒磁带。磁带是任贤齐的歌,但不是正版专辑,很多歌曲掺在一起,收录了《心太软》《伤心太平洋》《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约定》《月亮代表我的心》等经典歌曲。那天晚上,一打开录音机,“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瞬间掳获了她的芳心,一味沉浸在任贤齐温柔又痴情、豪迈又清爽的歌声里无法自拔。
    后来有一次跟萧汉民打电话,她不经意流露出对录音机的妄想,没想到父亲不仅听懂了还满足了她的愿望。自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录音机,她便把所有的积蓄用来买了很多磁带,足足摆满了一抽屉,常常一个人戴着耳机边骑车边听歌,或者躺在床上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桃李成熟时,李春雷已经悬梁刺股般的准备中考了。那时候生活在农村的孩子们基本没有什么机会去市里,在他们有限的人生阅历中,可能去过最繁华的地方便是县城。这种局限性令他们在废寝忘食的备考中有了一些迷茫,“报考哪所学校?”“学校在哪里?”…其实脑子里根本不清楚。
    幸而萧缓的外公在市里生活过几年,舅舅又是正儿八经的本科学历,一同生活的那几年总会有些耳濡目染。自她步入初中以后,外公便会隔三差五的给她灌输争取考入平阳高中的信念,因为那是全省重点高中之一,是G市最好的高中。对于农村的孩子而言,考上大学就是摆脱穷困的最佳捷径,而考进平阳高中便是捷径中的捷径。
    午休时间,萧缓带着她心爱的录音机来到李春雷的教室门前,正往里面左顾右盼。坐在李春雷前排的男同学转过身,敲了敲桌子,将他从题海中拉出来,然后朝门口抬了抬下巴,戏谑道,“你的小青梅又来找你啦!”
    李春雷顺势看过去,只见萧缓站在门口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不觉勾起嘴角,起身朝她走去。
    “有事?”男孩斜倚在阳台栏杆上,一阵风吹来掀起了他的刘海。这段时间太忙,没空修理头发,男孩抬起手随意的将刘海拂向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
    萧缓冒着一双星星眼,笑眯眯的问道,“你准备报考哪所高中?”
    “有何指教?”李春雷嘴角的酒窝越荡越深,好看极了。
    “嘿,还真有!”她故作高深的说道,“要不你报考平阳高中吧,就是难度系数挺高的,竞争也很激烈。”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少年自信且从容。
    “太好了!那我们说定咯,今后平阳高中就是我唯一的奋斗目标!”少女一脸坚毅的下定决心,然后将手中的录音机递到男孩面前,“喏,为了祝你一臂之力,我把自己最心爱的录音机都贡献出来了!”见他不为所动,干脆直接塞进他怀里,“用完还要还我呢,可别弄坏了!还有,只能用来学习英语,不能听歌!”
    “大恩不言谢,有了你的鼎力相助,那我可得全力以赴!要不要拉勾?”少年一脸揶揄的看着眼前的女孩。
    萧缓一跺脚,气急败坏说道,“烦人!我又不是小孩儿~”
    那年的中考分别安排在6月7号和8号两天进行,考试结束,大概等了一周的时间才在学校门口张榜。张榜前一天晚上,萧缓比李春雷还紧张忐忑,几乎一整晚都是辗转难眠。等到天一亮,便兴冲冲的跑去找李春雷,早饭也顾不上吃,两人骑上自行车便行往学校。
    榜单自然是没那么早就张贴出来,两个人闲来无事便蹲在校门旁边的一颗大梧桐树下。
    “你紧张吗?”女孩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有没有听过汪国真的一首诗?”
    嗯?萧缓一脸懵逼,心道,“我在问你紧不紧张,你咋还有心情和我谈诗论赋?”嘴里却回答,“你说的是哪一首?念来听听?”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玉,带着丝丝笑意,如风在吟。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只要热爱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女孩小小声的笑着,笑声清脆稚嫩,仿佛是长了翅膀的白鸽穿出浓密的树叶飞向蔚蓝的天空。此时在她眼里,刘春雷已然是中考的胜利者,那是在逆境中经历了十年寒窗苦读依旧保持乐观、自信,坚韧不拔的胜者姿态。
    中考结果出来了,不出意外,他顺利考上了约定的高中,然而这场欢喜却短得猝不及防,一场天灾悄然降临。
    如果说儿时的回忆像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那么1998年关于那场天灾的记忆便是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穷其一生无法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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