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漫无目的的走在浓密的树影里,把热闹与繁华的世界隔离在外。
    萧缓深深地叹息着,用手背抹掉眼泪,瞧着他想说话,可是又好一阵子泣不成声。
    李春雷垂眸看着她,眼底染着细碎的光,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起伏,“郭有福便是豆豆的爸爸。”
    她带着哭腔说道:“憨伯和燕儿姐是好人,豆豆的爸爸也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那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在这熟悉的环境里,他看着对面略显萧条的汽车客运站,隔着时光,仿佛穿越回到十年前,看见了那个失魂落魄找不到出路的自己……
    那一年,李春雷刑满出狱回到家,却发现家里人去楼空。据村里张奶奶的描述,父亲和姐姐于五月初前往C市投奔舅舅陈文兵,于是他循着记忆中的地址找去舅舅家。
    陈文兵对突然冒出来的外甥感到十分意外和惊喜,热情的将他引进屋里。李春雷刚落座,来不及喝一口水,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舅舅。陈文兵越听越气愤,越听越心惊,他竟不知失散多年的姐姐是含屈而亡,姐夫和孩子受尽乡霸欺凌,千里迢迢跑来C市投奔,却在半路失踪,眼下过去了近两个月,如今也不知他们流落到何处,凶吉难测。
    他眼眶湿红,坐立不安,脑海中充满了各种可能的糟糕情况,“娃儿,你们受了这么大的冤屈,怎个不提早告诉我?如今…我咋个办?你老汉儿和姐姐切哪儿了嘛?”
    李春雷倏然站起来,扶着桌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发紧,“我爸和阿姐没有来找过您?”
    陈文兵默默垂泪,无言以对。
    半晌,李春雷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握紧拳头砸向桌面,眼眶涨红,神色痛苦。
    “你在抓子?先把事情弄归一,莫自乱了阵脚!”
    话虽如此,两个人的心中却是同样的一片戚戚。他们无法确认李憨子和李燕儿是否搭上火车、是否来到C市。因为十年前的铁路交通还没有实行车票实名制,购买火车票和乘坐火车不需要登记、核查个人的真实姓名和身份。社交网络信息也不发达,没有手机和任何其他联络方式,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两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强自振作,收起伤心,他们立即向当地派出所报警,请求公安机关的帮助,同时在各大报刊上发布寻人启事。
    李春雷不愿坐以待毙,在C市火车站寻访了几天,一无所获,便毅然决定回到黄安县,从起点开始一点一点的寻找父亲和姐姐的踪迹。
    他在小县城的街头巷尾张贴寻人启事,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见人就问“您好,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有语言沟通障碍,还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智障女孩。”
    一天又一天,他走遍大街小巷,问过无数人,恨不得翻过每一块路边的石头,却依旧没能寻找到父亲和姐姐丝毫踪迹,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不留下一点痕迹。
    这天上午,胡子拉碴、头发又长又脏的李春雷像囚徒一般,失魂落魄地路过汽车客运站。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缓缓停靠在他面前,从车上走下来一位中年男人,“你就是李春雷?我见过你父亲和姐姐。”
    李春雷猛然抬起头,紧紧拽住男人的衣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面包车司机的出现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光,在他的指引下,李春雷马不停蹄地赶往G市火车站。这一次他不敢意志消沉,像一个虔诚的祷告者,带着希翼几乎问遍车站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员,终于找到了那位热心帮助李憨子买票上车的站厅工作人员,最终确认了父亲和姐姐确有乘坐开往C市的火车。
    幸运女神不一定眷顾所有人,但曾经尝试过、努力过的人,他们走过的路总会留下痕迹。
    李春雷重振旗鼓,特意搭乘父亲和姐姐坐过的那班火车,于午夜一点多到达C市。再次回到这里,心境已然不同,不再是伤感、追悔、遗憾和绝望,而是新生、启程、未来和希望。
    他随着人流缓缓走出出站口,一群大爷大妈便热情的围了上来,他们柔中带刚、软磨硬泡的向外来客推销旅馆。
    李春雷随波逐流的走在他们之中,突然,脑海里灵光乍现,刚下火车的父亲和姐姐遇到这样一群人,会不会跟着他们走?
    于是,他在火车站出站口又徘徊了两天,专门向拉客的大爷大妈打听父亲和姐姐的去向。当他问到一位笑容和善的大妈时,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惊诧和躲闪。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拦住大妈,更为详细的问了一遍,“麻烦您再好好想想,5月8号凌晨一点至两点之间,有没有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他舌头断了一截,语言…”
    大妈一改和善,满脸不耐烦地打断他,“莫问喽,你这娃怎么这么弯酸,都说没看到的嘛。”说完扭头就走,却又时不时回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李春雷盯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在夜色的掩护下,他绕到马路对面,保持着一定距离,悄悄地跟着她。
    说来也巧,他刚尾随她回到小旅馆,就碰到了客人闹事的场面。他躲在阴暗角落,竖起耳朵聆听一墙之隔的纷争。
    两名外地游客被大妈口头的低廉价格吸引,被带到这里,但是交了钱进了房间之后,才发现环境肮乱差,还有诸多隐形消费。游客看了一圈,后悔莫及,要求退房,旅馆故意找各种理由扣除押金,想尽办法敲诈顾客。
    李春雷心里冷哼一声,原来是一家黑心旅馆。
    他在附近找了一个网吧待了大半晚,第二天上理发店剪了头发刮了脸,然后趁着大妈出门拉客,装作顾客走进小旅馆。
    “先生,请问您要住店吗?”前台小姐看见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帅气爽朗的大男孩,不由眼前一亮。
    “嗯。请问贵店怎么办理入住?”
    他朝她展颜一笑,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一眼沉醉。
    “您只需要提供姓名,并支付押金以及房费就可以了!”
    “好的。”他笑着点点头,一边掏钱包一边随意闲聊,“我是朋友介绍过来的,他在你们店里住过。”
    “真的吗?”女孩面露惊讶之色,一副鬼迷心窍的样子,“那我可以帮您申请一个优惠价!”
    “谢谢!我朋友对你称赞有加,只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
    “我肯定记得!请问你朋友叫什么?”
    “李玉堂。”
    她拨了拨刘海,似乎正在脑海里努力寻找这个名字的残影碎片。“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呢,他啥时候办理的入住?”
    “5月8号的晚上。”
    女孩从抽屉里翻出五月份的入住登记册,一页一页往后翻着,嘴里念念有词,“奇怪,怎么找不到8号的记录?”
    突然,她眉头一皱,想起那晚店里趁夜打劫过一对父女,老板娘把当天的入住记录撕了。她面上有些讪讪,不太自然的合起登记册,塞回抽屉深处。“入住的客人太多,一时想不起来了。请问您要住几晚?我们这里有单人间和双人间,都是一个价。”
    “你们店就你一个前台吗?”李春雷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是啊…”,女孩一脸莫名其妙。
    只见他勾唇冷笑,语气隐隐含着怒意,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狠辣,看得人背脊一凉。
    “那我帮你回忆一下,李玉堂,六十多岁,说起话来呜呜啊啊吐词不清,对了,他还带着一个女孩,二十多岁,是一个智障。”
    女孩脸色陡然一沉,“你到底住不住店?”
    他盯着她,压低声音,语气阴鸷,“这店,我是不住了,大牢,倒是住过几年。”
    女孩大惊失色,紧紧咬住下唇,试图压制某些情绪,“你…你想干嘛?来…来人啊…”
    李春雷纵身一跃翻过柜台,掐住她的脖子逼进转角阴暗处,“不过是一家黑店,黑吃黑而已,怕什么?”
    她双手死死掰着他的手腕,脸色涨得通红,嗓音夹杂着颤抖,“放…手…跟我没关系…”
    他明显不信,眉眼间的戾色更显浓厚,扯了扯唇,“只要你说出真相,我便不会伤害你。”
    “什么真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孩有些急切的喊道。
    “你们对李玉堂做了什么?”他的嗓音中酝酿着暗涌,手指越发收紧。
    她面色狰狞,露出痛苦之色,“老板搜刮了他身上的钱,把他们赶了出去。”
    “就这样?”他的眼里隐含着愤怒、嘲讽和嗜血疯狂。
    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咳…咳…我们只图财不图命!他们毫发无伤的从店里走出去的,有路人为证。”
    “去了哪里?”
    “不知道!”
    “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真不知道!”女孩低声啜泣,语气中带着祈求。
    李春雷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走出旅馆,身心俱疲,无能为力。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舅舅家,一头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整整昏睡了两天,他才幽幽转醒。
    陈文兵正守在外甥的床边,见他醒来,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探了一下他的额头,长舒一口气,“终于退烧喽!”继而板起脸,又气又急的骂道:“瓜娃子!”
    李春雷只觉嗓子发紧,喉咙肿痛,复又闭上眼睛,眼角沁出一滴泪。
    陈文兵叹了一口气,从厨房端来一碗米粥,“你鼓捣要找你老汉儿和阿姐,也不能着急忙慌嘛。先吃哈米糊糊!”
    他扭头,紧抿着嘴唇。
    “看把自己憨米日眼的饿到起,到时候球大爷管你!”老汉将手里的碗往床头柜上重重一搁,默了一瞬,又语重心长道:“找人不是一哈哈,你以为我当年找你妈妈容易嗦?一别几十年,早都物似人非喽…你看,最后我还不是把她找到喽。人生如路,要有耐心嘛!”
    他转头看着舅舅,一双深陷的眼睛布满疲惫与绝望之色,嘴唇嗫嚅着,像有一团棉花堵在嗓子眼,“我怕…怕他们等不到…”
    陈文兵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他的头,像在哄一个受尽委屈的娃娃。“莫瞎说哦!他们没有放弃,你更不能放弃。你就把这里的卡卡角角翻个遍,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年,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总有一天会找到你老汉儿和姐姐哈。扎起!”
    从那以后,李春雷便留在C市,一边工作一边寻人。
    忙碌,是一种麻醉剂。
    他像一个疯狂旋转着的陀螺,忙于各形各色的工作,快递配送员、货车司机、建筑工人、道路维修工、养老院护理员、红十字会志愿者……近三年的时间里,几乎跑遍C市和周边大小城镇和村庄。
    2004年入伏以来,气温一路飙升,骄阳炙烤着新秀县的各个角落。在陈唐乡至一碗水村段的道路修筑现场,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超过140度的沥青料冒着热气从料车上缓缓而下,滚滚热浪中,一群修路工人们埋头做着公路路面的铺设工作。
    太阳西沉,一天的辛勤劳作结束了。两个男人走在杂草丛生的辅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这时,一个身形矫健的男人从他们身后跳出来,一把勾住其中身形较高的男人。“春雷,走,跟我去讨碗喜酒喝!”
    李春雷的身子猛地往侧边一倾斜,笑着摇摇头,“你去吧,我待会儿直接回镇上。”
    并肩而行的另一个男人打趣道:“又去网吧?你这小子是不是在网恋喽!”
    李春雷低头笑了笑,不说话。
    在这支上山下乡的铺路工程队里,就数他最为温文尔雅,做起事来井井有条,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抹亲切的笑,很受队友们的欢迎。
    “我哥们今日给儿子做满月酒呢,这都快走到他们村门口了,不进去恭贺一声也不合适。”
    李春雷摆摆手,还来不及说出婉拒之词,就被两个男人架着转向另一个方向。“走嘛走嘛,一起去凑凑热闹!”
    三人走进一碗水村,来到一幢被茂密竹林环绕的小楼前。开阔的场地上摆了七八桌酒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农家菜,香气四溢。
    一个身材短小、面色黝黑的年轻男人扶着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穿梭在人群间,言笑晏晏。他们的身后,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倚靠在门框上,对着怀里的奶娃娃笑得一脸幸福。
    李春雷默默地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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