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眨了眨眼,手中的笔停下,看向母亲。

    她练字的时候,喜欢父母陪着。母亲酷爱书法,一手飞白书朝中若论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父亲虽然不像母亲那样痴迷书法,可父亲的书法也很棒,字写得磅礴大气。关键是练字闷了,酷爱音乐的父亲也会露一手,一琴在手,乐声飘荡,母亲若是有闲情逸致,还会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当然这种机会是很少的,至今为止,李宸只见过一次母亲的舞姿。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难怪母亲一直能让父亲迷恋,父亲是一国之君,可他也是个文艺青年,不,如今应该是文艺中年了。国事上母亲能为他分忧解难,兴趣爱好上,母亲也能投他所好。

    而此时,听到李治文化的武则天手一顿,毛笔上的墨水便滴落在白纸上。原本无暇的纸张染上了黑点,她眉头微陇,随即抬头。

    她瞅了李辰一眼,女儿正眨巴着眼睛看她,她神色如常,与女儿说道:“永昌,练字的时候不可分心。”

    李宸闻言,赶紧低下头写字,但耳朵却支了起来。

    武则天语气如常,与李治温声说道:“此事来说,也是妾的疏忽。两位公主如今虽过婚嫁之岁,可到底是天家的公主,不论是下降哪一家,都是他们的福分,妾会为她们挑选合适的夫婿。”

    李治闻言,微微颔首。

    李宸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父母,却刚好被母亲抓包,李宸只好抬头冲着她讨好地笑。

    武则天被她弄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李治见状,哈哈笑着摸了摸李宸的头,将她手中的笔拿下,“不想练字,不练便是。如今这时候你的阿兄们正在骑马场,我们去看看。”说着,看向武则天,语气中带着几分询问,“媚娘?”

    武则天含笑点了点头,“都听主上的。”

    李治携着妻女到了骑马场的时候,李显和李旦都在,陪同他们的除了一些侍卫,还有薛绍和李敬业。

    李敬业到如今,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骑马装身后还背着个箭筒。李显和李旦两人正在场上比赛自是不知父母到来,薛绍和李敬业见到圣人和殿下前来,连忙上前跪拜。

    李治摆了摆手,温声说道:“不必多礼。”

    李宸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两个少年身上,他们两人都穿着骑马装,薛绍今年才十岁,虽然挺高,可身板还是少年的身板。此时的李敬业已经十四,虽然略显清瘦,可已经是成年人的身板了。英国公李绩在去年的十二月份去世,李敬业如今已经继承了英国公的爵位,才除服就进宫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最近身边熟悉的人家里出事,好像都约好了要扎堆一样。譬如说薛绍,再譬如说李敬业。两个少年一个还没除服,一个才除服没两个月,于是这会儿两人都是一脸的苦大仇深。不过有颜就是任性,就算是苦大仇深脸,也依然是美少年。但李宸觉得这时候还是李敬业略胜一筹,虽然李敬业脸上没有了往常那种和煦的笑容,可神色稳重、举止既有世家子弟的从容,又不失功勋贵胄的气度。

    李宸想也是,既为英国公李绩的继承人,气度自然也是差不到哪儿去的。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城阳公主的儿子,一个是李绩的继承人,李治和武则天照例是要关心一下的,于是便考查了一下两人的功课。末了,武则天想起从前李宸说过李敬业有个嫡亲的胞妹,便笑着与少年说道:“我听永昌说过,英国公府有个小妹妹,长得漂亮可爱,什么时候,我让人接她进宫中来与永昌玩耍。”

    李敬业一怔,眼睛看向李宸,李宸弯着大眼睛迎着他的视线。

    少年的嘴角微扬了下,随即恭敬回话,“多谢皇后殿下。”

    而此时,李显和李旦已经从场上下来拜见父母。

    李显见到李宸,笑嘻嘻的跑过去揉她的头发,“阿妹,要三兄陪你骑马吗?”

    李宸皱着眉头将李显的手拍下,“不要三兄陪。”

    “你不让我陪,想让谁陪?”李显瞪大了眼睛,跟李宸说道:“父亲可没换上骑马装,你四兄刚刚才输了给我!”

    在旁的帝王闻言,剑眉微扬,他刚考查完薛绍和李敬业的功课,看得出来两个少年比起自己的这个三儿子,是用功多了,心中颇不是滋味儿。此时听到李显说他刚才骑马赢了李旦,便心血来潮,要考校几个少年的骑射,想着李显功课不行,好歹还有骑射可以比一下。

    谁知不比还好,一比就看到差距。

    四个少年,射箭是李敬业第一,李显骑马险胜,拿了第一。而两个比较年幼的李旦和薛绍,在这方面稍微弱了一点也是正常。

    李治望着正在翻身下马的李敬业,喟叹着说道:“不愧是李绩之后。”

    文韬武略,在长安勋贵之家的年轻一辈中已是少有的出类拔萃。昔日的英国公李绩教得好,如今的李敬业年纪虽轻,但足以顶门立户。

    李宸仰头望着父亲,笑嘻嘻道:“可他的射箭肯定没有二兄厉害,功课也肯定没有太子阿兄做得好。”

    武则天笑瞥了李宸一眼,莞尔问道:“你这个小鬼精灵,又知道什么?”

    “怎么不知道?”李宸瞪大了眼睛,掰着手指说:“二兄射箭好,宫里的老师都说了,二兄可是百步穿杨的好手。太子阿兄博学,又有仁德,东宫里的大臣都夸太子阿兄呢,我前几天跑到东宫去玩,还听到有人说太子阿兄是长安城中勋贵子弟的榜样!”

    武则天闻言,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能显示太子仁德的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只觉得如今太子长大了有主见了,也越发得懂得怎么往母亲心里添堵了。

    ☆、第029章 :君子端方(二)

    自从李宸从东都洛阳回来之后,觉得东宫那边动辄就飘着一股药味儿。太子阿兄的身体今年好似又差了许多,有时候看他咳嗽得十分厉害,似乎能将肺咳出来。

    李宸看着摆在眼前的物件,琢磨着带什么东西去东宫给太子阿兄。

    这时,太平带着一群浩浩荡荡的宫女过来,她看见李宸似乎十分纠结,问道:“阿妹,你在做什么?”

    李宸回头看了太平一眼,弯着大眼睛,“太子阿兄生病了,我在想给太子阿兄带点什么东西。”

    太平做了个手势,一群宫女就训练有素地在外面分两排站好,她踏进去,看着李宸摆出来的东西。有藩国进宫进来的稀罕物品,也有大唐各地的一些干货特产,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

    她们的父亲李治是个真心实意提倡节俭的人,可他对子女尤其是小女儿,却并不要求。只要合乎规定,能赏她的都赏她,能给她的也都给她。李宸觉得在自己名下的东西已经多得不成样,库房都快要堆满了。可能她从前不曾有过这样奢华的时候,导致她现在看到好东西,就秉承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因,大把大把地往库房里堆。

    太平走过去,看着那些东西,说道:“太子阿兄什么都不缺,你就别费心思了。”

    李宸扭头瞅了太平一眼,不吭声,继续选。

    太平又说:“陆寺丞不是将不羡园的茶叶弄了一些茶饼给你玩吗?太子阿兄在东宫养病,反正也是闲着没事,不如你带一些茶饼,我们去东宫陪他煮茶?”

    李宸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可以有,于是笑眯眯地点头,招来刘馨,让她去带一个上好的茶饼和一套煮茶的工具来。

    煮茶这玩意儿,她还没怎么玩过,在不羡园的时候,看过来自南方的师傅示范过怎么煮,不过这时候茶道还没开始流行,煮茶也是煮得十分粗糙。

    不过俗话也有说,上有所好,下必趋之。

    如今圣人与皇后殿下所出的永昌公主似乎颇爱茶道,圣人还将长安东南面好大一片地方赐给了永昌公主,并为其命名不羡园。听说不羡园中中了漫山遍野的茶树,还有从南方而来专门种植茶树的人才,如今皇子公主们除了冬天时常去骊山玩之外,其他时候都爱往不羡园跑。去年的时候天灾人祸,茶树长得不好,可今年开春细雨润泽大地,茶树吐新蕊,春天采茶之时,不羡园周边村庄里的人都被招募去采茶。

    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们也开始对茶叶这种新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茶道才开始在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流行,各方面都并不成熟,但至少,在长安城里,已经是有茶可喝,而且这些茶勉强也能算是有茶味了。

    李宸和太平两人坐在炕上,看着刘馨指挥着宫女准备茶具和茶饼。

    太平神秘兮兮地朝李宸勾了勾手指,“阿妹,跟你说个事儿?”

    李宸把耳朵凑过去,“什么事?”

    太平见状,嘻嘻一笑,在她耳旁轻声说道:“贺兰敏之要倒霉了!”

    李宸一怔,贺兰敏之要倒霉?当初因为魏国夫人的死,母亲和贺兰敏之其实是并不亲近的。但母亲心中有野心有欲|望,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她在武家的兄弟,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以及两个比较亲的堂哥都被她弄死了,子女都被流放到岭南去。眼下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想来想去也大概只有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因此也并未多计较当日贺兰敏之怀疑她毒杀魏国夫人的事情。毕竟,在利害关系面前,那些并不算是十分严重的个人恩怨都可以放一放。

    至少,李宸觉得母亲是这么想的,因此才会让贺兰敏之继承着周国公的爵位,想着要培养贺兰敏之的。

    可如今贺兰敏之要倒霉了,是怎么回事儿?

    太平冷哼了一声,说道:“我看他不顺眼许久了,可外祖母和母亲之前一直都在袒护他,如今可算是等到他倒霉的时候了。”

    李宸附和点头,“嗯,活该他倒霉。”

    不止太平看贺兰敏之不顺眼很久了,李宸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李宸看贺兰敏之不顺眼,倒不是因为他是魏国夫人的哥哥,更不是因为他是外祖母的小情人,李宸看他不顺眼,是因为觉得贺兰敏之实在不是个东西。

    贺兰敏之因为妹妹魏国夫人的死,心中记恨武则天,可他又不敢跟武则天斗,便净是想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来恶心人。

    一年前,太子李弘已经到了要纳妃的年纪,那时候武则天本来是为李弘挑了个妃子,这个妃子姓杨,是如今有名的五姓女,出身高贵,长得花容月貌又能歌善舞,武则天觉得这个杨氏与太子李弘成婚,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时连婚期都选好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贺兰敏之这混账东西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总之他诱|奸了杨氏。完事之后,他还特别进宫来,与武则天说:“姨母啊,您为太子选的那个杨氏,长得美则美矣,可她并不心悦太子,她心悦于某,已经与某私定终身、以身相许了!”

    当时是将武则天气得差点掀桌,想要修理他,那可不行,她母亲荣国夫人还挡在贺兰敏之前头呢。

    荣国夫人苦口婆心劝道:“皇后殿下何必与小儿置气,那杨氏尚未成婚便有失妇德,若是真与太子成婚那才是真真不妥。且说了,皇后殿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您的几个兄长都已不在,他们的孩子都被流放到岭南,即便是你将他们从岭南召回,可他们与你的亲疏也不比敏之。敏之此事虽然荒唐,可也在尚未酿成大错前坦白,他的母亲与你也都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你用他总比用你那些堂兄的孩子们强。”

    武则天虽然心中大怒,但荣国夫人这么说,她也不好与母亲硬着来,想来想去,也只能这么做。

    于是,憋着一肚子火的武则天只好赶紧将婚礼取消,可这事到底是不光彩,每每想起来都跟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贺兰敏之诱|奸杨氏的事情完了,也就算了,可是后来太平去周国公府看望外祖母的时候,贺兰敏之竟然在周国公府强|奸太平的侍女。

    孰可忍,孰不可忍?

    打狗都要看主人,贺兰敏之仗着荣国夫人庇护,连李弘和太平都不放在眼里。

    李宸对外祖母并没什么特别的感情,觉得外祖母的话简直就是荒谬。同出一母就是更亲厚了么?当初韩国夫人但凡是念及一点点她与武则天是同一个母亲的份上,都不会爬上李治的床。她自己先往自家妹妹武则天心里添完堵,就病逝了,然后就轮到她女儿魏国夫人来给武则天添堵,好不容易魏国夫人也去南海拜观音了,最后还要来一个贺兰敏之。

    李宸觉得母亲上辈子一定是欠了韩国夫人很多钱,所以这辈子韩国夫人以及她的子女都跑来跟母亲讨债。

    贺兰敏之在荣国夫人去世之后,依然不懂得接着尾巴做人的这个道理,他在周国公府寻欢作乐,招妓饮酒,飞鹰走狗无所不好,恰好武则天此时正在为太子的事情而烦恼。

    太子为两个姐姐求情,希望母亲能早日为两个老姐姐觅得如意郎君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朝野上下无不夸奖太子殿下心怀仁爱,是大唐之福。

    在武则天看来,太子仁爱是好事,可太子不能与她站在同一阵线并不是什么好事。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事情既然已经提出来,当务之急当然是为她们找好归属不能落人口实。于是武则天立即为两位公主物色了驸马,并让人着手安排两位公主的婚礼事宜。她心中还琢磨着等两位公主举行完婚礼自后,便将两位驸马升为刺史。

    可是这些事情,只能是作为补救措施。她补救得再好,在有心人眼里看来依然是她对萧淑心怀怨恨,因此故意耽误了两位公主,而太子在上疏提出两位姐姐的终身大事时,在旁人看来便是仁爱之举了。

    如今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开始逐渐将政事移交给太子李弘,东宫的一批官员在朝中已经悄然成势,这对她而言,是一个威胁。

    武则天感觉到东宫的威胁之时,又听到贺兰敏之的荒唐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就贺兰敏之这样的货色,要他何用?她即便是对贺兰敏之既往不咎,他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干脆把他整死将武家的几个侄儿从岭南召回得了。

    无论亲疏,总是姓武。

    她赐予他们荣华富贵,莫非还不足以让他们对她感激涕零?

    总好过贺兰敏之这白眼狼,既不成器还养不熟。

    武则天主意既定,就立即行动,她与李治一二三四五六七地将贺兰敏之的罪行数落了一番,条条都够贺兰敏之受的。然而李治还是念及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便与武则天说道:“媚娘,他总归是韩国夫人的儿子,又继承了周国公的爵位,即便荒唐,也过去了。那些事情你过去不追究,如今重提,是为何?”

    武则天早料到李治会有此举,便凄然说道:“所谓家丑不外扬,但如今母亲已经去世,妾也不瞒主上,贺兰敏之德行败坏,他竟与我的母亲私通。”

    李治:“……!”

    ☆、第030章 :君子端方(三)

    李治听到武则天所说的家丑,被震惊了。要知道,去年荣国夫人是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去世的,那是喜丧了。九十多岁的老妇人和二十多岁的外孙私通,李治有些目瞪口呆,回头看向武则天,她则是咬着下唇,一脸的尴尬之色。可见若不是贺兰敏之行事太过分,她无法再容忍,断然也不会将这样的家丑说给他听的。李治觉得倒不是说武则天故意隐瞒他,而是多年夫妻,武则天好出风头爱面子这样的小性子,李治还是知道的。

    既然他的皇后不想再容忍贺兰敏之,李治也就大手一挥,准了武则天去修理贺兰敏之。

    李宸深知武则天的手腕,母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贺兰敏之是准没活路的。

    太平和李宸嘀嘀咕咕的又说了一些贵族八卦,而此时李馨也已经将茶具和茶饼等物件准备好了。李宸跳下炕,转头看向太平,“阿姐,走吧,我们去东宫探望太子阿兄!”

    太平笑着下来,与李宸一起有说有笑地前去东宫。

    李宸和太平到东宫的时候,二兄李贤正在和太子阿兄一起,李贤微微侧着脸,听着李弘身边的宦官说太子的病情。

    “太子殿下前几日咳得厉害,吃了几服药都不见好转,今儿沛王来了,太子气色便好了许多。”

    李宸笑嘻嘻地说道:“那是因为没人陪太子阿兄玩,他闷坏了,病自然是不好。如今二兄来了,有人陪太子阿兄解闷,人心情舒畅,当然气色就好啦。”

    院中的三人一愣,回头。

    李宸和太平后面的宫女哗啦啦地拜见李弘,李弘摆了摆手,“无须多礼。”

    李宸让宫女将煮茶用的茶具摆放在前方不远处的石桌上之后,就将跟随的宫女全部赶了出去,只留下上官婉儿和太平的一个贴身女官司棋在场。

    李弘坐在太师椅上,他朝李宸伸手,温声笑道:“永昌过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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