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刚从温泉水中出来,她脸上都是红扑扑的,泡在温泉里的脚踢上来的时候,也是红彤彤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酒杯,笑着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坐啊。”

    宋璟走了过去,缓缓坐在她身侧。

    李宸倒了一杯酒给他,他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摇头,“我不想喝。”

    李宸闻言,挑了挑眉,将手中杯子的酒一饮而尽,笑道:“天下不知道多少人稀罕我亲自给他们倒酒呢,你倒是好,送上门也不喝。”

    宋璟侧头,那双眸子十分平静地看向她,说道:“永昌,今日皇后殿下召起草诏书,要废太子为庶人。”

    李宸手中的酒杯一个不稳,“咚”的一声掉落在温泉水中。

    酒杯沉入水中,李宸眨了眨眼,自嘲说道:“驸马的这话可真吓人,惊得我杯子都掉了。”

    她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母亲雷厉风行,这种事情肯定是要尽快处理以免有变。

    只是,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操心过头了,什么事情都想管,事实却是什么都管不了。她关心李贤的各种事情,关心兄姐的各种情况,又能怎么样呢?

    如今父亲病情瞬间恶化,自顾不暇,宫中朝廷都尽在母亲的掌握之中。

    李宸盯着水面,面无表情地想:说不定母亲巴不得父亲赶紧驾崩了,好让她独揽大权。否则父亲身体好转,就又有精力来管这摊事儿了。

    但如今这个时候,想得再多也是徒劳。李宸强打起精神,看向身旁的宋璟,然后笑了笑,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将身上的浴衣脱下,跳进了温泉池里。

    在池边正襟危坐的男人看着十分平静,美色当前居然也坐怀不乱。

    她在池中侧头,一双大眼睛勾勾转转,“驸马要一起吗?”

    宋璟徐徐抬眼,目光与她对视着,虽然未说什么,但却让人感觉他有几分不认同李宸的表现。

    李宸见状,笑叹:“今天妍熙还问我是否需要留几个面首在府中。”在大唐,公主养个小情人算得了什么?只要她愿意,可以成打成打地养。

    宋璟扬了扬眉,慢条斯理地起身,解开衣裳。

    李宸笑了笑,转身便往池中游去,只是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哗哗的水声,接着纤腰就被人箍住了。男性的气息从身后袭来,接着饱满的耳垂便被人含进了嘴里。

    他略显轻滑的声音从她耳畔响起:“只有我一个你都嫌多,还要养面首?”

    李宸轻笑着转身,在他的肩膀咬了一口。“只要我喜欢,为什么不可以?”

    宋璟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她半晌,随即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自然可以,不知公主看中了哪个小郎君,璟为你寻来,可好?”

    说着,他伸手将李宸的脸掰了过来,两人的唇几乎是相互磨蹭着,既暧昧又亲密,“只要公主今夜不喊累的话,什么都可以随你的。所谓行及时乐,只要公主喜欢,我都是舍命奉陪的啊。”

    只是每次到最后她都体力不支,宋璟十分淡定,有恃无恐。

    李宸想: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这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不管身体上的欢愉多强烈,心中也是没有落在实处。总有一处不轻易示人的角落里,堆放着无处安置的彷徨与难过,生怕一不小心,就散开来,在心中泛滥。

    最后李宸是被宋璟抱回去的,脸色红彤彤的公主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宋璟站在榻边,看着有些泛红的眼皮,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最后竟然神差鬼使一般,俯下身在她的眼皮亲了一下。

    ☆、第118章 :故人西辞(四)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对得起对不起不过都是废话,母亲已经刹不住车,她如今就算是后悔,也改变不了母亲将要做的事情。

    她如果想要阻止母亲,早该在父亲身体尚可的时候,就开始大力阻止的。而到了如今,母亲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做些什么来保全李氏宗亲的性命的。可这到底……要怎么做才比较好?真是白活了十几年,可她又有什么办法,为出降之前在宫中做任何事情母亲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在宫外设府了,父亲拨了一批人给她,才有空间了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做些什么。

    幸好,如今一切也还来得及。实在不行……李宸想到了自己临摹的字迹,但这必须得有一件父亲的信物才行。

    李宸将思绪拉了回来,看向眼前的太平,问道:“阿姐进宫看过父亲吗?”

    太平摇头,轻声说道:“母亲说父亲需要静养。”

    李宸闻言,将身后的大枕头拖到前面来,下巴抵在上头,忽然问太平:“阿姐,你怕不怕?”

    太平闻言,登时莞尔,像是小时候她安抚妹妹一般,揉了揉她的头发,“为什么要怕?”即使如今二兄被废为庶人,还有三兄四兄,不论是哪个兄长最后坐在了天子的位置上,她和永昌依旧是长公主。母亲手段再狠厉,终究是她们的母亲,她们只要不跟母亲作对,怕什么?

    李宸没有吭声,阿姐不知道要怕,那是因为她知道以后母亲会走上一条怎样离经叛道的路。

    翌日,太平公主和永昌公主一同进宫,向圣人和皇后殿下请安。

    李宸站在母亲跟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嘴还微微嘟着,脸上似乎还有委屈。

    武则天废了太子,又当众将从东宫马房搜出的几百套甲胄当众烧毁,以显示她之所谓废太子,乃是大公无私。如今太子也废了,甲胄也烧了,宰相中好几位原本拥护太子的宰相被她这次借题发挥,全部拉下马,实在是觉得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因此在看着小女儿鼓得快跟包子一样的脸时,也有心情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

    “永昌,怎么了呢?”

    李宸委委屈屈地瞅了母亲一眼,“永昌出降了,母亲便不再疼我,将我关在公主府中整整一个月,莫非不可以提前几日放我出来么?”顿了顿,她又补充说道:“我也是会想念父亲和母亲的啊,那天晚上即使是永昌不顾禁令跑进宫里来,也是因为担心母亲和父亲啊!”

    武则天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个小女儿会威胁她,只是……她将家中兄弟姐妹的感情都看得太重,每个兄姐有事,她就那么大的小心肝就什么都想管。武则天让李宸禁足,不外乎是不想这个小女儿又任性妄为,无心办坏事般地净是往她心里添堵。

    如今既然太子李贤的事情已经快要尘埃落定,武则天对女儿的那股宠溺劲儿自然又上来了。

    “不过是禁足一个月,还跟母亲撒娇呢?你几岁啊小公主。”皇后的声音无奈又带着几分宠溺。

    李宸理直气壮,“即便是我白发苍苍,我也还是母亲的女儿,为何不能跟母亲撒娇?我不能跟母亲撒娇我跟谁撒娇?”表现得是十分理直气壮,可心里却是不受控制地有种异样的心情,如今即使是跟母亲的亲近,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做戏。

    武则天被她一噎,哭笑不得地挥了挥手,“我晓得你也想念父亲,你父亲如今在含凉殿,你去吧。”

    李宸见状,眉开眼笑,“那我去看父亲。”

    李宸去到含凉殿的时候,李治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头上扎满了银针,弄得这个头就是刺猬头一样,而御医则在旁守着。

    这一幕让李宸十分惊讶,脱口而出:“父亲!”

    头被银针扎成一对的李治听到李宸的声音,扬了扬眉,“永昌?”

    李宸走过去,发现一向有着十分好看笑容的父亲,此时变成了面瘫脸,她登时愣住。

    一旁的御医连忙说道:“公主莫要担心,圣人针灸已经好几次了,此乃助他缓解风疾头痛,大概也能让圣人有重见光明的希望。等撤了银针,圣人便不会这般模样了。”银针扎着,限制了李治的面部表情,只能当个面瘫。

    李宸看着父亲的面瘫脸,伸手在父亲眼前晃了晃,“阿耶能看到什么吗?”

    李治:“略微有些影子。”

    李宸闻言,大感惊喜,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等着。

    等御医撤了银针,李宸便扶着父亲出去走走。李治当了一个月的瞎子,如今出去什么地方该有台阶什么地方该转弯都心中有数,泰然自若地全然不像瞎子。

    他一边走一边问李宸,“在公主府关了整整一个月,都反省过了?”

    李宸心中嘀咕,有什么好反省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不能这么说的,隔墙有耳,回头有人悄悄跟母亲告状,她又吃不完兜着走。

    于是李宸无甚诚意地说道:“反省过了,日后一定不会再犯。”

    帝王笑叹了一声,又说道:“永昌,要沉着,要冷静。”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皇后,说起来,武则天能走到今天,一方面跟她的性格才能有关系,一方面也是由李治一手培养出来的。

    对几个儿女,一开始帝王的满腔心血都倾注在了嫡长子李弘身上,李弘果然也没让他失望,家事国事天下事,拿捏得当,朝廷上下,即便是远方前来朝拜的使者,都对李弘称赞不已。

    嫡长子猝死,那就换次子。

    李贤和李弘是两个类型的人,李弘稳重端方,是个谦谦君子,李贤才思敏捷,更懂得变通,可到底是后来居上的,在大事面前的表现远不如嫡长子。

    如今两个帝王比较满意的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废了。剩下两个,一个斗鸡走狗荒诞度日,一个软弱成性遇事就缩。

    李治心里也在发愁,即便不论长幼有序,这两个儿子中挑哪一个当太子,他都不放心。

    李治觉得自己这些年来都变成一个病秧子了,从前是一个动辄就头痛难忍的病秧子,如今是个动辄就头痛难忍的病瞎子。

    而且也实在说不好病秧子和病瞎子哪个更好一点。

    不过眼睛瞎了之后,大概是没有什么乱花渐入迷人眼那些玩意儿,总之李治觉得如今心里头好似又看清了一些东西。

    李显和李旦,不论是哪一个当上了太子,甚至日后当了皇帝,只要武则天不满意他们,有的是让他们下台的手段,这么一来,武则天手中的权力就太大了。李治眉头微蹙着,御医天天叫他静养,可这大唐江山这么多事,哪一件是可以让他静养的?

    想到这儿,李治就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跟李宸说道:“你母亲想将你二兄迁往巴州。”

    李宸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笑了笑,说道:“也好。”

    李治沉默,凭着感觉慢慢地往前走,李宸也没有扶着,只是这么看着父亲。父亲似乎将路都记得很熟,可是她却明白,父亲这般,是不想变成一个无用之人,不用事事倚仗他人。

    李宸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李治察觉到她跟了上来,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你当真觉得这样好么?”

    李宸轻轻点头,随即想起来父亲如今看不见,于是“嗯”了一声,随即,她一只手牵起了父亲的手,将父亲的掌心摊开,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总比在长安好。”

    李治闻言,扬了扬眉,“说给我听听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必要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宸在父亲的掌心中写道:“长安各种纷争,二兄若是留在长安,恐怕会被某些有心人士利用,有生命之危。虽然二兄已经被废为庶人,但也是一个威胁的隐患,他远离长安,远离纷争,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面对女儿的这些话,李治并没有觉得太惊讶,皇家子女,哪一个都不简单。但李治对女儿这般坦荡,心中却是有所触动的。她到底,是站在父亲这边,为李氏和父亲着想的。

    几个儿女,他谁都不苛责,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唯有这个小女儿,他一直最钟爱最放纵。

    她也一直没让父亲失望。唔,除了选驸马的事情上,他很失望,其他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

    李治笑叹:“你二兄去巴州的时候,父亲大概是不能送他了。”

    李宸闻言,微微一笑,跟父亲说道:“阿耶放心,永昌会去送他。即便他如今是庶民,也依旧是我的二兄。”

    血浓于水,要说真正没感情,怎么可能呢?

    母亲对二兄再不满意,也不会阻止她们去送行。太子被废为庶人,可几位公主皇子依然手足情深,前去送行,不正显得皇后殿下教导有方吗?这还能为她博得个好名声呢,母亲当然是不会阻止的。

    ☆、第119章 :故人西辞(五)

    自从李贤被关押之后,李宸一直没有见过他,再次见面的时候,从前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如今已成了一介庶民,身上没有华贵的衣服,十分朴素的衣衫马车都十分破旧,掩不住的落魄之相,也是掩不住的世态炎凉。

    即使是庶人,也都还是圣人和皇后殿下所出,可就因为他被迁往巴州,大概是永无翻身之地了,因此给他安排马车的官吏都狗眼看人低,随便拨了一辆马车给他。

    李宸和几个兄姐想私下给李贤送些衣物钱财防身,谁知母亲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私下授予庶人李贤任何东西,违令者,一律论罪处罚。

    李贤苦笑着说道:“阿妹见笑了。”

    “二兄——”

    李宸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李贤抬手制止了,“这时候,说多错多,只恨我从前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永昌,今日一别,或许他日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我在巴州,会想念你们,是我不孝,让父亲失望了。”

    可能苦难真的会让一个人瞬间看明白很多事情,在生死关头之际,或许从前看得重如泰山的东西忽然就变得跟鸿毛一样不值一提。

    李贤经此巨变,虽然是落魄了许多,可比起从前他动辄患得患失,如今却变得沉稳了许多,眉目间也带着几分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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