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原本要炸的毛被李宸的糖衣炮弹顺得七七八八,心中叹息着伸手过去将她略显冰冷的手握在了掌心。

    他对许多事情都能胸有成竹,唯独在面对李宸的时候,时常心中摸不清真假。先帝生前是个温柔多情的人,而如今的太后养着好些个小郎君,听闻对那些小郎君也是十分宠爱放任。

    宋璟表面上十分淡定,可暗中却忧心忡忡:真要命,李宸说起这些甜言蜜语哄人的时候能将人哄得指东不打西,他向来不善此道,因此不论李宸说了什么好话,他都一律当真的来听。

    李宸低头,看着两人十指交缠的手,笑着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宋璟:“我并非是担心你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永昌,我明白你心中自有打算,但你要明白,如今太后锋芒毕露,圣人亲政之日遥遥无期。”

    李宸闻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然而却被宋璟收拢得更紧了些。

    宋璟望着她,非得将话挑得明明白白:“你想太后还政圣人,还需要等待很长的一段时间。莫非这么长的时间里,你都要这般动辄就往长安跑吗?”

    李宸默了默,摇头,“不是。”

    宋璟:“什么?”

    李宸略一用力,硬是将自己的手从宋璟的掌中抽了出来,“我如今想的不是要母亲还政四兄,广平,我想的不是这个。”

    宋璟一愣。

    李宸站了起来,缓步走至窗台前。夏日傍晚的空气带着些许草木清香的味道,李宸微微合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转身看向正在榻上正襟危坐的宋璟,朝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微笑。

    “我没有想过母亲会还政四兄。”李宸轻声说道,“你我心中都明白,四兄亲政也不见得会比母亲更好。”

    宋璟沉默,这样的想法不止是李宸有,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尤其是在科举入仕的人心中,武则天执政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他们可以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因为世家大族不买武则天的账,武则天如今提拔的,都是寒门出身的人以及一些从前在仕途上不得志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不得志,有自诩清高不愿意迎合权贵的,也有性情怪异不合群的。不论这些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先帝尚在时,并不得志。如今武则天提拔他们,他们感激涕零,自然是誓死追随。

    李宸望着宋璟,声音忽然放轻快了,“其实我想回长安,一方面是想看看阿姐,另一方面是我听说有人在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看到过一种机关鸟,在天上飞着的时候,与真的鸟儿一般,可效仿信鸽千里送信。我想瞧瞧,是否真的有这种鸟。”

    宋璟“哦”了一声,一点都不给公主面子,用十分平板的声音说道:“所以回去看太平公主是假,去找机关鸟才是真的?”

    李宸被人拆穿了也不羞恼,反正她时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机关鸟,所以当她从舒晔那里听说的时候,十分惊讶。

    “你从前听说过吗?“

    宋璟淡瞥了她一眼,“机关鸟是听说过的,听说墨家精通机关遁甲之术,在墨翟之时,便听说有墨家机关鸟一说。但到底是真是假,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罢了。机关鸟日行千里,飞在空中与真鸟无异,若当真是这么神,行军打仗之时有军情要通风报信,有机关鸟在手敌情便尽数掌握在手,又何必打得那么辛苦?”

    言下之意,竟是说机关鸟不过是无稽之谈。

    李宸:“空穴来风,事出有因。既然有听说,自然是真的出现过类似的玩意儿。”

    宋璟笑了笑,说出来的话直接得能噎死人:“即便是真的,墨家弟子也早已隐居山林,如今怕且是不知窝在哪个山头里伐木种田呢。”

    李宸被他一噎,十分生气地横了他一眼,“即便人家时窝在山头里伐木种田也没什么不好,这说明天下有道,这些立志要救世的墨门弟子可以安心归隐山林。”顿了顿,她又说:“总比你们这些动辄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子弟务实多了!”

    宋璟哭笑不得,“永昌,你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李宸轻哼了一声,转身踏出了书阁,“等我真找到机关鸟,让你哑口无言!”

    宋璟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走在廊道上,只用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当真只是为了机关鸟?”

    李宸抿着唇往前走,轻轻摇头,“不,舒晔说若当真是机关鸟,很有可能是墨家的弟子出山了。他派人去查探了许久,有消息回报说曾有十来个衣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人在长安城外的村落安顿,翌日便又行色匆匆地离开了。那些人称呼带头的人为钜子。”

    宋璟闻言,心中也不免十分诧异:“你觉得那是墨家的钜子?”

    ☆、151.151:小试牛刀(四)

    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墨家也盛极一时,可是在秦之后就开始沉寂。不知是墨家,诸子百家除了儒家和法家之外,其他各家学派都早已沉寂。

    李宸听到说墨家机关鸟的时候,也是十分惊讶。

    她从前便听说过许多关于诸子百家的事情,墨家在她看来,无疑是史上第一个类似于军事组织一样的学派。也就是说,搁在后市,要是钜子想要当恐怖组织,墨家就可以成为一个骇人听闻的恐怖组织,因为墨家弟子对钜子是绝对服从的。

    李宸与宋璟两人一同沿着廊道缓步走着,廊道外清风垂落枝头花瓣,打着旋飘进廊道,李宸伸手接住了一个花瓣在掌中,轻声说道:“我觉得有可能是墨家的钜子,因此想去看看。”

    宋璟眉头皱了起来,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李宸脚步一顿,看向宋璟。

    宋璟清俊的脸庞此时微微绷紧了,细长双眸中尽是不赞同,“永昌,是否过于胡闹?”

    “为何是过于胡闹?”

    宋璟:“墨家沉寂已久,且不说舒晔打探到的人是否是墨家的人,可如今天下太平,又无暴政,墨家又怎会无端端出现?”

    李宸反驳:“自墨翟创立墨家,墨家就已天下为己任,虽然人家不像你们读书人心中的圣人丘仲尼那般弟子三千,并且源远流长,可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如今战事四起,怎能说是天下太平?”

    宋璟俯首,面有厉色地看向李宸,“你在打什么主意?”

    李宸眨了眨眼,伸手过去,食指轻轻勾住了宋璟的一只手指,像是要安抚他即将暴走的情绪一般,“没在打什么主意,我在想如果舒晔的消息是真的,墨家的钜子也是一个值得相交的人物,不是吗?”

    宋璟原本被李宸弄得心头火起,可是她一伸手过来勾住他的手指这个举动,又让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发软,心中窝火的宋璟耐下性子,跟李宸说道:“永昌,不管你心中在打什么主意,立即打消你的念头。”

    “为何?”

    “你我都不曾见过墨家盛极一时的时候,秦之后墨家便销声匿迹。我从前跟随叔父在蜀地游历,有幸遇见一位老者对墨家颇有研究。墨家的入室弟子不止满腹经纶,并且个个是习武高手,他们仅受约于墨家的纪律,至于天下国家的律法在他们眼里,不过一页废纸。”

    “然后?”

    宋璟看着李宸风淡云轻的模样,咬了咬牙,“然后你最好别去招惹他们,这些年来我朝边境战事不断,若那些当真是墨家之人,他们得知你是当今公主,保不准——”

    李宸闻言,笑着打断了宋璟的话,“广平,我既不是笨蛋也不是蠢材,我此行回长安,自然是暗中私服回去。”谁没事干大张旗鼓说她要回去长安,又不是母亲和四兄。她随意一点就好,公主仪仗什么的,是绝对不会摆的。

    她上前一步,仰头跟宋璟对视着,然后伸手刮了一下他的下颚,放柔了声音,“你放心,我不会亲自去见他们的。听说悟云大师从前装成得道高僧在外头游历的时候,曾经救下一名剑客,那名剑客对墨家的事情也知之甚详,舒晔说出现在长安附近的一行人有可能是墨家弟子之事,便是那名剑客告知。我不想做什么,不过看看悟云大师和舒晔是否有能耐,说动墨家钜子见我一见而已。”

    宋璟板着脸,不吭声。

    李宸见状,挑了挑眉。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惯着宋璟了,薛绍表兄可是不敢这么在阿姐跟前耍脾气的。李宸揉了揉额头,真是惯得他毛病,很想甩手就走不跟他多说。

    但想了想,还是犹豫了。

    公主心里头是装了许多东西,但也并非是没有七情六欲,她一腔心血大半放在了父亲给她的叮嘱上,剩下的几分,全都牵在了一个宋璟身上。

    李宸觉得自己可以退一步,于是她说:“若是你不放心,你大可陪我一起回去。”

    宋璟被气笑了,他如今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长安又没什么大事情发生,太后和圣人也没有下诏要他回去,他怎么可能走得掉?

    李宸看着宋璟好像不怎么高兴的笑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宋璟十分头疼地抬手掐了掐眉心,只觉得这句话应该是他问公主才对,如今被公主恶人先告状,他也没法子,又不能跟公主疾言厉色,只好闷声不吭地往前走。

    李宸看着宋璟走在前头的背影,也不急,就是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过了廊道的拐角,又看到宋璟长身玉立地站在廊道前,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好像是后脑勺有眼睛似的看到她跟了上来,又往前走。

    李宸见状心头一软,上前两步跟他并肩而行,“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但不会有事,我保证。”

    宋璟没有搭腔。

    “我听你所言,既然墨家的入室弟子个个满腹经纶,自然不会是什么不讲道理之人。更何况还有悟云大师在其中穿针引线,即便是他们晓得我的身份,也不会如何。我只是想弄明白,他们的出现是偶然还是谋划已久。”

    宋璟停下脚步,转身跟李宸相对而立,“永昌,你想要做什么,我从未阻止你。我明白你求贤的心情,可墨家蛰伏几百年,即便当真出现,也不见得能成气候。”

    李宸却微微一笑,“我不需要他们成什么气候,可我想要墨家机关鸟。”

    宋璟:“……”

    李宸:“墨家弟子若当真出现,只会为了推行他们的主张。如今天下,他们兼爱非攻的信念是好,可我母亲不会用的。”

    宋璟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李宸站在他跟前,十分坦荡的模样,“可我却觉得也并非是每个墨家的弟子,都希望长年累月在深山野岭里伐木种田,总会有人不甘寂寞,出来尝一尝这世间的柴米油盐酱油醋,你说呢?”

    宋璟冷笑:“总之你怎么说,都是有理——”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出现了一只小拳头。

    他也不避开,目光徐徐看向李宸。

    李宸跟他对视着,将拳头放至两人之间,“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宋璟不知道李宸在打什么哑谜,干脆不说话。

    李宸笑了笑,拳头缓缓松开,在她的掌心中,一个血红色的玉石躺在其中,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印章。

    李宸将印章递给宋璟,宋璟接过来一看,以为自己眼花了。那个私章上的两个字正是先帝的名字。

    李宸将玉石拿了回来,“广平,我幼时父亲曾跟我说,一个人的身份便决定了她此生该尽的责任和要做的事情。当初你入仕之时,跟我父亲说愿为民请命,愿为圣主开太平盛世,这便是你身为臣子,该要尽的责任。我身为父亲的女儿,也该要为他做些事情。”

    宋璟觉得自己有些胸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刚才尽然屏住了呼吸。

    他哑声问道:“永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万万没想到,先帝竟然将自己的私印给了李宸,这说明先帝生前不论是对太后还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并不信任。

    可宋璟也想不明白,先帝连太后和当时的太子和相王都不信任,为何独独要信任李宸?

    李宸微微一笑,伸手过去牵着宋璟的手再度回了书阁,宋璟此时已经被惊呆了,三魂七魄一时间全都不在家,只好任李宸摆布。

    李宸将他拉回书阁之后,自己亲自磨墨写字,跟宋璟解释了一下为什么李治会将私印交给她,随写随烧。

    宋璟看着已经化作一堆灰的纸张,半天没缓过神来。

    李宸见状,又拿起笔继续写。

    “母亲野心勃勃,父亲生前已经有所察觉,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怕动了母亲便激起三尺浪,新皇无法收拾残局,只好听之任之,他将私印交给我,让我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便去找朝中的元老忠臣。可你也看到了,从前对父亲忠心耿耿的大臣全数被母亲晾了起来。朝廷诸事我无法控制,但一些旁门左道的事情,我却还是弄得来的。”

    宋璟的目光从纸张上移开,定在她精致的五官上,“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李宸笑了笑,搁笔,将案桌上的那张纸扔进了火盆当中,“因为你是宋璟。”

    宋璟:“……”

    “广平,边境未定,政局不稳,父亲希望我做的事情我一件都还没做到……身负重任,便时刻不敢轻贱其身。如今你也知道这事儿了,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吗?“宋璟神色木然地看了李宸一眼,“我可以有想法吗?”无论她做什么,无论他是否知情,她在决定的时候已经不由分说地将两人绑在了同一艘船上,哪里还有他想的余地?

    李宸自知理亏,垂下眼不说话。

    宋璟觉得自己心中的火气是一下下地蹭蹭蹭往上冒,他一方面觉得李宸心里藏着这么一件事从未提过一句,城府深得可怕,一方面又想到从李敬业开始到灵隐寺诸事,事事都是她从中安排,而他竟也信她真假参半的花言巧语!

    李宸望着宋璟铁青的脸色,心里终究是忐忑:“广平,其实我……”

    宋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

    李宸迎着他冰冷的视线,心里微微一沉,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是不能再拖了,就算是宋璟愿意教她朝廷里的事情,母亲也不会让她参政。

    她从前相中宋璟当驸马,为的不就是他在治国上的天赋吗?

    不管宋璟的想法怎样,他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如今这条船在宋璟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开了,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不能回头了。

    李宸沉默了许久,后来干脆破罐子摔破,“我没有想过如今便让母亲还政四兄,我要趁着母亲在位的时候,试探一下朝中的贵族世家到底是不是一块铁板。母亲野心勃勃,她担心李家宗亲反扑,必然就会放弃李家宗亲,武家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子弟没有一个足以顶门立户,届时她必然要大量提拔寒门子弟,那些她提拔的寒门子弟终究会成为朝中新贵与旧的贵族世家对持,只要旧的贵族世家不是铁板一块,就有可能推行新政。”

    宋璟一愣,新政?

    李宸握了握拳头,一不做二不休,不说个痛快她心里还憋得难过,牙一咬更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母亲爱怎么样便怎么样,我才不管她,她将李家人和旧的贵族世家杀光了我更高兴!”

    ☆、152.152:小试牛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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