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心里想,反正冯建业一死,裴月珍也不算是冯家人了,还是等建国的砖窑厂建起来了,五千块钱落袋为安,再去找裴月珍解释吧。

    可没想到,如今机器才刚下了定金,裴月珍就这么抱着孩子找上门来了。建国媳妇儿嘴上又是个不饶人的,把裴月珍给惹恼了。

    他一直以为裴月珍是个柔弱性子,没想到她脾气一上来,居然说要闹上法庭!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若是真闹上法庭,被冯家村的人知道了,他的老脸都是要丢尽了。

    *

    “建国媳妇,这事儿是你起的头,现在闹成这样,你说怎么办?”爷爷说。

    大伯母说:“爸,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她不过就是个嫁进门两三天的外人,凭什么拿那么多钱啊?冯康可是你亲孙子啊,她生的也就是个丫头,不带把儿的赔钱货,你可不能不疼你亲孙子啊!”

    大伯母见爷爷不说话,又说:“爸,这么多年的穷日子你还没穷怕啊?我可是过怕了!要是没这笔钱,咱这个年可连肉都买不起,如今能买多少好粮食啊。这可是5000块钱呢,多少公分多少斤稻子才挣得回来?爸,咱家不是还想建砖房吗,还想多买点机器吗?”

    大伯母这几句话显然戳中了爷爷的心思,他确实有私心:

    裴月珍这个儿媳妇,毕竟是个外人,也没给冯家生出个男丁来。建业是他最有出息的儿子,本指望着他养儿防老,可他这一脉就算是彻底断了。但若是这一大笔钱能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也算是建业在天之灵对全家有个交待。到手的五千块,五十张大团结啊,要种多少年的地才挣得回来啊!给出一张别人他都觉得心疼。

    爷爷:“你……可她若真是告上法庭怎么办?”

    大伯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她要是想告就让她告,我还不信真的拿我们怎么着!况且,法庭怎么判还不一定呢,你们怎么还没开庭就先服软啊!

    奶奶一听说“法庭”两个字就急了,指着大伯母骂:“呸,你这是真想让你男人进局子啊,敢情出了事儿不是你进局子!我看裴月珍今天这态度,是真狠了心要死磕了!”

    爷爷又叹了一口气:“我这几天在公社找有学问的人打听过,说,五几年的时候,哪家当兵的死了,若是父子已经分了家的,抚恤金都是给那当兵的老婆,爸妈一分钱都拿不到的也是有的。建业去城里都好些年了,这早就算分家了,这……若是真打起官司了,别说两千五,可能咱家一份都拿不到了。”

    奶奶:“真的?”

    “可不是。”爷爷叹了一口气。

    奶奶:“这又你不早说,哎……这什么事儿啊。”

    *

    冯笑笑气冲冲的甩门出去后,立刻就后悔了。屋外天已经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连个路灯都没有,还能听见远处的狗吠声,感觉挺渗人的。

    三十年前的冯家村,一穷二白的,哪有什么“招待所”啊。好在附近的居民看起来都很淳朴,她找了一户老乡家,给了这家五块钱求留宿,这家人拿到钱就乐呵呵的给她准备了一处屋子。

    冯笑笑一直以为大伯母对冯家人的苛待是从他家的砖窑厂走下坡开始的,没想到早在1984年,她早早就惦记上了她爸的抚恤金,只是这件事,她从未听母亲裴月珍说过。上一世,她就知道,大伯和大伯母早年就是靠一家砖窑厂发的家,她只是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居然靠的是她爸的抚恤金起家。如今知道了,真真是觉得万分的震惊,人生观都颠覆了。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她不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有没有拿到这笔钱,拿到了多少,她都是一无所知。可看今天这架势,母亲估计没少受委屈,兴许一分钱都没拿到她都不奇怪。

    母亲就这么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个包子任人宰割了吗?不仅被人欺负了不说,还每年带着冯笑笑回冯家村看望公婆。又为何要把这五千块钱的秘密对自己保守了三十年?即使在大伯家发家致富的时候保持心态平衡的?又是为何三十年几乎没有跟自己说过冯家人的半句坏话?

    这么一想,母亲不仅是个宽厚的人,简直是个蠢人!

    因为住的远、父亲又早逝,再加上农村和城市的巨大差异,冯笑笑和爷爷奶奶一直不亲近,但是她内心还是知道,爷爷奶奶虽说有点重男轻女,但是对她还是不错的。她记得每次回来,爷爷奶奶会不停往她的碗里夹菜,用这种最质朴的方式表达对她的关心,她都能感觉得到。因此,一想到爷爷奶奶晚年被她苛待的场景,她就觉得心酸,她真想到爷爷奶奶面前跟他们说,你们睁睁眼吧,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请你们看清楚一点!

    还有小叔和小姑,他们生长在农村,没有机会得到最好的教育,以至于成年后与爷爷奶奶疏离,使得爷爷奶奶晚年无法一家人团圆的天伦之乐,她觉得这其中也有不少的误会,恐怕与这个刻薄的大伯母不无关系。

    她明明关心着每一个冯家人,可一想到此刻,冯家人正同仇敌忾的一致对外——对她这个姓裴的城里媳妇儿,她只觉得伤心。她真想走到爷爷奶奶面前说,我是冯笑笑啊,是你们的亲孙女儿。可四十多岁的爷爷奶奶,根本对冯笑笑这个人还毫无感情,真让她有一种“有话说不出、有力使不出”的憋闷感。

    冯笑笑越想越烦,思绪千丝万缕,就这么辗转反侧一整夜,她决定效仿母亲,不能跟冯家人彻底撕破脸。他们可以对她不仁,她不能对他们不义,如果就这么斩断了亲情,不知要多久才能修复。更何况,爷爷奶奶、小叔小姑在这里面又多少是无辜的,不能连累到他们。

    *

    第二天,冯笑笑又来的时候,见一家人的脸色依然阴沉阴沉的。她叹了口气,真的不想为了5000块钱就和上一世的亲人翻脸,可她一想到昨天大伯母和大伯父那咄咄逼人的态度,立刻血气上涌。

    今天大伯母倒是显得很沉默,躲在角落里不说话。爷爷出来主持大局,他口气显然比昨天软了不少。

    爷爷:“月珍,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你一个女人在城里生活不容易。这样吧,我们一人退一步,一人一半。”

    冯笑笑听爷爷这句话,大致是定下了今天谈判的主旋律了,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来。看来昨天的“威胁”还是起了作用,做人果然不能太软弱。

    爷爷把一摞厚厚的大团结放在桌子上,冯笑笑回到1984年后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厚的一摞钱,可他们明明昨天还说钱都花掉了,果然又是扯了个大谎,究竟有没有实话!

    爷爷:“还有,你嫂子她心直口快,昨天说话不好听,你别介意啊,这法庭咱们真的是不能去啊,可不能给别人看笑话,有什么事儿都是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说。”

    冯笑笑心想,昨天还亲兄弟明算账,今天就又是一家人了?

    虽然心里还是有气,她口气还是软了些,说:“爸,我也不是真心想要去法院告你们,实在是你们逼的我没办法,都说亲兄弟明算账,你们一开口就说一分钱都不给我,我也急了不是……”

    她见这时大伯母又有些想要跳出来斯的冲动,故意转过身背对着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冯笑笑:“你们放心,我不会拿着这笔钱当嫁妆改嫁的。”她瞪了一眼大伯母:“这钱我肯定是拿来养丫丫的。”

    又说:“虽说我嫁到冯家的时间短,你们有时候不信任我也是正常的,可我希望,你们二老千万别把我当个外人,建业没了,但是我还是你们媳妇儿,丫丫也是你们孙女,别总把我当个外人,真的很伤人。以后每年我都会带着丫丫回来给建业扫墓,还来看看您老二。”

    这句话她想了一晚上,以她对爷爷奶奶的了解,觉得打动爷爷奶奶肯定有用。

    冯笑笑抬头,爷爷和奶奶的眼神果然有些动容了。

    冯笑笑:“爸,您想支持大哥办厂子我不反对,但是我也有我的困难不是?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孤儿寡母的在城里生活不容易,这些钱本该就是我的,更何况对我来说也是救命钱,所以我死也会要回来。你们可别嫌我狠!”

    她依旧看也不看大伯和大伯母一眼,却爷爷奶奶的脸色已经不太好,只是是沉默着不说话。

    这个ending她想了一晚上,本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突然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回头瞥了一眼大伯母,恶狠狠的对她说:“嫂子,您记住了,剩下的钱2500块钱不是你和大哥的,是爸妈的,是他们借给你们的,你们要知恩图报,记得还!以后爸妈要有用钱的地方,别想着不拿钱出来,否则被我知道了,还是能告你们!”

    说罢,她就拿着钱,在冯家人的注视中开门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家长里短告一段落,开始好好做生意

    ☆、第17章 赚钱(一)

    (1984年12月)

    从冯家村回来,冯笑笑就拿了500块钱给外公还剩下的外债,她没有说自己在冯家村的经历,知道外公外婆心重,怕他们多想担心,只说是抚恤金下来了,冯家人和自己各分了一半。

    剩下的钱该如何处理,她一连思考了好几天。最保守的办法当然是存进银行,八十年代中期,银行的利率很高,有百分之五六个点,但冯笑笑记得,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的通货膨胀严重,货币贬值十分厉害。这些钱若是一直存在银行,到了九十年代至少会贬值一半。

    至于其他的投资手段,无非就是买房、买基金和买股票。可现在宁城几乎没有商品房可买,家家户户都住着单位的分房。股票要到九十年代才有,基金更是无从谈起。

    冯笑笑心想,这钱还是拿来做生意做好,现在物质贫乏,人们正对新生事物的需求十分旺盛,只需要通过经济活动最基础的手段——简单的商品流通——低买高卖,应该就能让她赚到第一桶金。

    既然打定了主意做买卖,她还是打算做回母亲的老本行——服装生意,毕竟如今有店铺,还有固定的客户,打开市场应该不会太难。没过多久就要过年了,她打算用剩下2000块钱做本金,去江州进一些服装和饰品回来。

    她在江州上了四年大学,谈得上熟悉。虽说当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可四年的时间也逛过不少地方,至少在心理上有一种熟悉感和亲近感。江州靠近港澳,自从改革开放以来,那里涌入了大量来自港澳和海外的商品,和国内大部分城市到处都“一片黑、一片蓝”的景象不同,江州的街头早就已经效仿隔壁的港澳,出现了花花绿绿的各式服装,可以说走在全国的潮流前列。

    冯笑笑去了火车站一打听才发现,宁城去江州的火车每两天才有一趟,还是每一站都停的那种慢车,要开足足十五个小时,冯笑笑一想到就觉得屁蛋疼——大学时,她曾经坐火车跟同学去青海旅游,当时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那酸爽的记忆让她印象深刻。

    宁城火车站比她记忆中小了不少,广场上站满了候车的人,她走进候车厅,上了月台,火车头是烧煤的绿皮车,每个卡座坐4个人,车上座无虚席,过道上也熙熙攘攘站满了人,几乎很难通过,和二十一世纪的春运有的一拼。

    整整坐了一夜火车,终于熬到了江州,一出站,江州的景象和她印象中也差了很多。车站前的大楼上挂着粗字体的大幅广告牌——产品是轮胎、白酒、饮料、保健品,车站前的马路并不算十分宽阔,两旁也只矗立了几座七八层高的楼房,大多是矮层建筑。小轿车不算多,偶尔路过几辆大辫子电车和公交车,到处是骑着自行车和走路的行人。

    出了火车站,“飞马市场”就在马路对面,这是一幢建于七十年代末期的六层楼的“大厦”,在附近目可及处的几乎是最高建筑,从八十年代开始,飞马市场就成为全国服装批发的中心,即使在2016年这样的市场在全国已经遍地开花,飞马市场依然每天还是熙熙攘攘,承担了半个南中国最大的服装交易中心的角色。

    和很多大学生喜欢去服装店买衣服不同,冯笑笑上大学时囊中羞涩,飞马市场就成了她淘衣服的“圣地”,很多当地人才知道,这里的服装可以批发也可以零售,而且价格低廉,同样的服装出去外面的店起码贵三四成。

    她把两百张大团结藏在防盗内衣里(八十年代江州治安不好,冯笑笑身为一个现代人,还是不免觉得丢脸),挤进熙熙攘攘的市场,只是第一层就有好有几百个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挂着时下流行服饰——喇叭裤、健美裤、蝙蝠衫、上海羊毛衫、腈纶羽绒服、丝绒棉袄……颜色、款式之多看得她眼花缭乱,摊位前都站着奇货可居的老板,逢人就喊“老板,进来看看”,都是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冯笑笑先随便逛了一圈,见一家店的服装款式主卖各式裤子,生意不温不火,但是款式比较齐全。依照她的经验,飞马市场生意最好的店,老板都不屑于与小顾客讲价,还是这种门庭冷落的店比较适合她的采购量。

    她走进去,环视了一圈,问:“老板,你家的喇叭裤、健美裤怎么卖?”

    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批发还是零售?”

    “批发。”

    “这可是香港的品牌梦兰娇,便宜给你,一件四十。”

    冯笑笑熟悉这里的运作方式,甚至深谙讲价之道。她一听这价格,心中呵呵一笑,梦兰娇不可能卖这么便宜。她拿起样品,翻来覆去的仔细看看,一眼就看出标签是仿冒的。

    她知道飞马市场不可能走的正规的进口渠道,更不可能是走私货——这个年代走私特别严重,但大多是走私高档的消费品,从没有听说过走私服装的,她断定这不可能是香港真货,估摸着大概是江州附近的小厂子生产的仿冒货,但看针脚做工和用料,质量还算可以。

    冯笑笑说:“老板,别欺负我不懂行啊,这怎么可能是香港货呢,就是本地货吧,十二块一条怎么样?”

    飞马市场讲价的金科定律——三折开始讲起,四折左右成交。虽然冯笑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里难免有些心虚,不知道这个定律是不是三十年前也同样奏效。

    老板目光流转,笑了笑,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原来是懂行的”表情。“小姑娘,你年轻轻轻怎么这么狠,这么讲价我没赚头啊!我看你长得这么靓女,二十块一件给你啦,赔本啊赔本啊。”

    见老板喊价这么果断就减了一半,她更有信心了,说:“十五一条,不能再多了。”

    “太少了!不行不行!”

    冯笑笑作势要走,老板拉住她:“给你给你,今天还没开张,讨个好彩头,亏大了。”

    喂招拆招,都是套路啊。

    冯笑笑用随身的行李箱装好了裤子,又一连扫了几十个铺子,忙忙碌碌了一个上午,进了一千多块钱的各式服装、男女式皮带什么的,不知不觉就已经塞满一个行李箱了。

    手上的钱还没花完,她就已经走的腰酸背痛,打算出了市场吃点午饭再杀回来。一出门,一个小贩围了上来,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男士手提包。

    “大姐,你从内地来进货的?要不要买走-私烟,走-私手表,万宝路、劳力士、卡西欧,应有尽有啊。”

    “你叫谁大姐呢!”冯笑笑心里有些不爽,瞪了他一眼:“不要、不要。”

    小贩平时见的中年商人居多,还挺少见到冯笑笑这样的脆生生的小姑娘,笑了笑说:“原来是个靓妹,这么年轻啊,你看你进这么多服装有什么搞头,卖几条烟就挣回来了,又简单又轻松。”

    冯笑笑见小贩的样貌还算老实,心想,这小贩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如今她的行李箱已经装满了,再进货也没地方装了,不如买点轻便的走私品回去。她拿过一条万宝路看了又看,不懂香烟,也看不出个门道,倒是小贩手上的几条日本电子表引起了她的兴趣。

    这种电子表的外形一直没什么变化,只是八十年代的设计更粗线条一些,方形的频幕上有数字,分别显示时、分、秒,旁边还有小串的数字显示年月日、星期。小贩手上只有黑色、灰色、红色三种颜色,上面印着日本品牌的英文单词。

    “电子手表多少钱?”

    “二十块钱一条。”

    她心算,一条女士海鸥机械表要卖到七八十块甚至上百块,这种日本电子表大概就是八十年代初推出市场的,成本低廉,如今人们手上还没什么钱,却都开始想要面子,这种电子表是进口货,样式又新鲜,在宁城那个小地方很多人甚至还没见过,应该能满足消费者的猎奇心理,若是进回去和服装一起搭配着卖,应该会挺受欢迎。她又和小贩讲了会儿价,把成本价压倒十二块一条,进了三十条各种款式的电子表,又顺手带了一条万宝路,想着回去孝敬只抽过国产烟的外公,这么一算,身上的钱差不多就花完了。

    冯笑笑拉着行李箱回到了招待所,仔细清点了一下货物和钱财:

    健美裤 20件成本价 300

    喇叭裤 20件成本价 300

    上海羊毛衫 2件成本价 200

    风衣 5件成本价250

    男女式皮带 10条成本价 100

    女士丝袜 50双成本价 50

    男女式电子表 30个成本价 360

    香烟 1条成本价 100

    如今,手里就剩下几十块钱的现金,招待所的住宿费和返程的车票都已经付过了。她看看窗外,正是下午四五点,江州依然阳光灿烂。返程车票是明天下午的,还有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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