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阴冷的冬,终于放了一日暖晴。
    清晨,早餐过后,杨昊终于不再试图逼问韩予月任何事,反而若无其事地,问她要不要到中部山区赏花。
    予月态度淡然,无所谓地接受。
    然而,这几个小时的车程中,他俩必须被关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他,是刻意的。
    对她,他几乎要束手无策。恨,无法放下,但与其在那僵持不下、毫无进展,他寧可旁敲侧击,透过别的事来探知她的想法。因此,出门透透气只是个藉口,他真正的目的,在于逼她不得不面对他。
    车子上了快速道路,予月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让她神思开始飘远。
    看她恐怕即将魂梦周公,杨昊看着前方的路,故做不经意地道:「『影』没有接下主策的工作。」。
    话提一啟,予月果然立刻振作起精神,转首看他,语带急切道:「怎么会?」
    「你没有再进去过那间密室吧?『影』留了字条给你。」那一天,他看到的文件,正是寒主策签署交代,将职位交由『影』承接。
    「……她说了什么?」有点失落的,她环抱着自己。
    「她说──」杨昊调高了些空调的温度,道:「『予月,是我不好……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这句话,由他口中说出,不知怎么地,她听起来竟似有两种涵义。
    予月抿紧了唇,调开视线,怕他看见她的伤心。
    待情绪稍微平復后,她没看向他,问道:「是吗……那现在是谁?」
    「这我不清楚。」毕竟那段期间,他不是在牢房里就是被遣送出境。
    静默许久,她才缓缓回忆、轻轻诉说:「殷颖……我们确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过,并不是玩伴、朋友、同学或同儕,而是──从属关係。
    「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是我的。」
    从小,母亲自孤儿院带回那个和她有点神似的女孩,就告诉她,从今以后,她能做任何她想做的事,然而,可能有危险时,就由那女孩去,替她。年幼的她不懂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以为这表示她可以拥有一个亲密的朋友,然后,才渐渐发觉,完全并不如她所想。
    他们让那女孩接受严酷的训练,要她读和她一样多的书,学习技巧更深更难的防身术,更教她鬼斧神工的易容术,并定期安排两人独处互动……她后来才知道,这都是为了让那女孩模仿她,以备未知的不时之需。
    她曾想要抵抗,不希望失去一个朋友,更不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个她,但母亲与叔叔们恍若无闻的态度让她渐渐了解,这并不是她所能决定的事。
    他们说,这是为她好。从此以后,她和殷颖的生命就再也分不开……
    年纪大一点后,她就接受了,并且认真地将那女孩视为自己的替身般对待。从那时起,她不再怀抱和她成为朋友的可能。若是朋友,她会要的太多,她会不愿殷颖出任务冒险犯难。然而这不是她的权力,也辱没了殷颖的能力与尊严。
    后来,在她握有大权,也自认能掌握朋友与主从间的分寸时,殷颖却不再需要她当她的朋友。
    不过,殷颖虽然嘴上没说,行动上往往潜藏着对她的关怀,这一点,倒是和杨昊很像。殷颖总是不经意地跨越那条无形的界线,然后在她的注视之下,又嘎然收回。若殷颖要守着那分际,她自然不会勉强……但,总是会有些失落。
    就像过去那段日子,她多么希望杨昊能只守着她,却还是必须忍着私心,指派任务给他,强迫他,也强迫自己,这是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公私分明──她有能也有权,却还是必须在无方和自己间做出取捨。
    失去「敛」,是组织极大的损失;然而人生与爱情,亦是她的追求。
    见他们受伤时,她再心疼也只能强自压抑。理性上,她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这是她的职责;出任务受伤,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选择、他们的命运。但情感上,她无法不责怪自己,她明明有能力让他们避开危险,为什么她不多为他们防范一些?为什么她不为他们多做一点?为什么她容许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
    好难、都好难,这一切。予月眼神悠远,彷彿已置身过去的时光。
    杨昊乍闻此言有些惊讶,但驀然间,他领悟了予月夹在两个角色中间的为难。莫怪乎她对『影』的担忧是真、关怀是真,却碍于主策的身分,必须维持疏离、不能心软。
    她也确实做到了。做她自己、做寒主策,都做得很好。
    「不接也好。我总是在逼她……这个世界上,不该有谁有权力掌握别人所有的人生。」这是一件犯规的事情,而她却一直在做。
    「该让她有所选择才对。我一直亏欠她一个完整的人生。」她自言自语地低喃。
    「你不欠她。」他忽而严厉低斥。这是殷颖的职责,她难为的处境才令人同情。
    他的反应出乎预料,予月讶异地看向他──他在为她抱不平吗?
    杨昊清了清嗓,掩饰自己的过度反应,「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当上寒主策?」
    「没听过世袭制吗?」她微微勾起唇角,「我母亲是组织方创立时,第一任的寒主策,前些年她因病过世,我就接下了她的位子。我从小在无方长大,跟在她身边,自然也学了不少。」
    是了。「厉」曾说见过予月时,她自称是寒主策特助,想必那时候是她母亲在位吧!不过她这句话好熟悉──真相揭穿前,她亦曾说过她接下了母亲的工作──真是个说话半真半假、似是而非,让人生气的女人。
    察觉他不明的怒气,她不以为然,问道:「担心我将你交给首领发落?」
    「你会吗?」早在她再见到他的那一天,她就可以这样做了。
    她笑了笑。的确不会。
    察觉她颊上的笑意,杨昊忽然感到释怀──原来,他们并非无话可说,而是端看话题的选择。
    他沉静下来,仔细打量她说话的神情。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看似善变的她,让他困惑。她有好多不同的面貌,多到他弄不清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你所看见的,都是。」她看着窗外,浅浅的语气中藏着几许无奈。她一直都是她,从来没变;改变的,是她的身分与她该扮演的角色。
    「我看见的你,都不一样。」
    气氛悄悄地凝结,乾涩的空气中,响起她幽寂的嗓音:「你确定,你看见的是『我』吗?」
    【待续】
    话说,「影」的故事《别人》昨天也有更新一回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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