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远兴奋未消,和絮雨讲着众人五体投地时他偷偷抬头窥得的所见。
    “……早就听说太子殿下礼贤下士,美名传扬,今日终于叫我看清楚了,真神人之貌!若将来有朝一日,我能得资格为太子殿下绘像,则此生再无遗憾!”
    他的话叫近旁杨继明的一位弟子听到,嘲道:“不如先想想近前的崇天殿主画是谁,再想将来,岂不更是便宜?”
    “你什么意思?崇天殿主画到底是谁,难道是你说了算?”
    “我说自然不算,就是见不得有些人靠着荫恩混入集贤院还毫无自知,终日哓哓,可笑可笑!”
    林明远的脸孔登时涨得通红。
    虽然此前的上命,是说两位画直通力合作完成主殿壁画,但谁都知道,等到动笔之日,真正的主画人只有一个,也只能是一个,到底谁,只不过是袁值目前还没定下来而已。
    不说原画就是叶钟离独自一人创作出来的,连他当时的爱徒丁白崖也未曾参与过一笔的勾描,唯一的协助,只是后期填色。
    这并非是因叶钟离自恃技高独揽作画之名,而是这一副壁画,不是一般的应景之作,可由几名画师各自创作擅长的内容,最后联成整画。
    若分两名主画,必有不同的画风和笔法习惯,即便是师徒相继,鉴别细微,最终也不可能完全融合到一起。各自画出来的部分,哪怕画手皆当世顶尖,必也难以重现当年旧画那种从头至尾气韵不绝一气呵成的浑然天成之感。
    两个主画,出来的结果,只会是毁掉画作,令其成为一幅可能无过但也无功的平庸之作。
    袁值是靠营造起的家,本身就是这方面的内行,怎不知其中的道理。现在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姚旭主画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对方才会如此轻慢,公然嘲笑。
    另个宋伯康的弟子,名叫王春雷的,知对面人多势众,此次画学新招的画生,除了一个叶絮雨,剩下全去了那边。反观自己这头,连方山尽都不争,似他们这样的更只宜夹起尾巴做人,慌忙上来拉住林明远劝他消气。那边趁机便都围了上来,指指点点,讥笑不停。
    正这时,一名受袁值委任协管新宫营造的曹姓宦官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宋伯康和杨继明。众人急忙噤声,垂手而立。
    曹宦官目光扫了眼殿内众人,开口说话。
    原来太子此刻人在崇天殿内,问及长卷的绘制事宜,正在面见两位翰林画直,又发话,将参与绘制的画师全部叫到他跟前去。二副直领命,来此点人。
    那边杨继明已选好两名弟子,这边宋伯康也点名,一个是方才劝架的王春雷,另个便是叶絮雨。
    絮雨听到自己名字,心口微跳。
    她倒不是害怕见太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知道对方身份的前提下,她是能凭记忆,自如今这位皇嗣殿下的面孔上找出些从前定王府内李懋的模样,对方却怎可能就这么认出她是他早年厌恶的同父异母的阿妹。
    她不想见的是另外几人。
    方才她早就看见了,今日这么齐,此前那被她开罪过的裴萧元、行事放诞不经的狼庭王子,还有当日她一来便在开远门外撞到的宇文峙,三人全部在场。
    若这么去,必定会被看见。
    这三人都知晓她是女子。
    并非害怕被当场揭破。这样的场合之下,莫说裴萧元和那个王子,便是与她有着旧怨的宇文峙,只要他还存有一丝理智,应当也不会鲁莽行事至此地步。
    她只是不想遇到这三人,一个也不想遇。
    那头杨继明已带着两个弟子走了出去,这边被点到名的王春雷惊喜不已,忙也出来。林明远没听到自己的名,未免失望,又望向絮雨,面露艳羡之色。
    絮雨迟疑着尚未反应过来,曹宦已皱眉叱道:“快些!敢叫太子殿下等你?”
    宋伯康急忙赔笑:“此子新入直院,我是看他画技有独到之处,故特意加以栽培。他也没想到今日能获如此殊荣,想必太过惊喜,吓住了。”
    宦官面色这才转霁,瞥了眼絮雨:“好生做事,日后富贵荣华,不愁不至。”
    宋伯康躬身应是,疾步来到絮雨面前,压低声催促:“还不快走?”
    絮雨知今日这一场是躲不开了,只得低头随着宋伯康来到崇天殿。
    殿内此刻的气氛不似广场酬神庄严,众官员也未严格列队,而是依着官位和资历高低,散绕在太子周围,恭聆太子和二画直的对话。
    这大约是方山尽和姚旭此生迄今为止最为荣耀的时刻了。二人超越当朝诸多位高权重的宰臣,立在离太子最近的位置,太子说一句,二人便点头一次,神情恭谨而紧张。
    曹宦将二副直和四名画师领入大殿,发出的动静引得殿内百官看了过来。
    宫廷画师属伎官,受敬重如昔年叶钟离者,不过是凤毛麟角,几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如此处的方姚二人,也不能入殿堂当中那些纡佩金紫者的眼,何况是这几名画师。
    诸人不过望一眼,便各自收了目光,并无人真正留意他们是谁。
    絮雨垂颈敛目,夹于几人中间,跟在宋伯康身后一路行至殿内,朝前方太子下跪,行叩拜之礼。
    太子李懋幼起便聪颖好学,敬师贵道,成年后,更是谦恭虚己,性缓气和,秉承孝道,得百官交口称赞。确实传言不虚。此刻对着这几名位卑的无名宫廷画师,也是面含笑容。等拜礼后,叫全都起来,道:“天下穆清,明君莅国,待至尊皇帝万寿,四方酋王将悉数入京朝拜,共贺盛事。此神枢宫是万寿节的天穹宝殿,神枢宫中,又以崇天殿为重中之重。”
    “叶钟离当年所绘之天人京洛长卷,可谓神卷,旷古烁今,绝无仅有,叫当日在场的四方夷狄弛魂宕魄,叹为观止。就在不久前,便有石国、康国、昆弥国、林邑国等当年曾亲历永安殿正旦典礼的老王和使者陆续谈及此旧日名画,虽多年已过,时至今日,藩夷竟仍是念念不忘,心向往不已。故此番新宫建成,必是要在此殿复现当年长卷,展旷世盛景,好彰显我泱泱国风,无远弗届。”
    “尔等画师,当都有从前叶钟离报效朝廷的一副心肝,竭力诚志,用心作画,方不负当今至尊圣人之文治武功,浩荡天恩!”
    太子的这一番话,不仅说得方山尽和姚旭等人感恩戴德,激动万分,再次领着身后画师跪地叩首,连殿内的百官也大受感动,纷纷向太子行礼。
    承平向来对这些事体无多大的兴趣,今日只是官职在身,随同一道来了。入内,他便落在了众人身后,随意看了看这座将要被用作皇帝万寿庆典的辉煌巨殿,又远远望向人群当中的友人。见他今日一身官袍,立在豹头虎髭身材发福的金吾大将军韩克让的身畔,愈显少年人的劲拔,此刻目光正落于太子的身上,神情庄凝,显然丝毫没有留意到承平这边百无聊赖。
    承平愈发觉得没意思起来,又扫了眼对面郡王府的仇家。那世子此时神色木冷,唇角紧抿,眼睛好似盯着他前方一名老官露在官帽外的苍苍白首,再看,又好似神魂不属,也不知在想甚,但显然,不会怀有什么好念头。
    承平忍不住在心里又冷哼一声。
    此时大殿外随宦官进来几名得太子恩召的宫廷画师,皆低头垂面显恭顺状。承平自然没有兴趣多看,目光随意掠过那几道影,心里思忖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此番入京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娶到一个公主。
    多年前,还在景升朝时,他的父亲曾经失势,牙帐被另一部的仇家所夺。那仇家自号可汗,本也无法服众,承平父亲联合各部待要夺回牙帐,不料仇家却因讨得当时景升老皇帝的欢心,得到册封并以公主和亲。正是挟此来自圣朝的莫大荣耀,其余部族不敢反抗,纷纷归附,致令他的父亲隐忍吞恨多年,为表对圣朝忠心不改,被迫将当时还小的承平也送入长安为质。
    直到后来,变乱到来,仇家反叛圣朝,被承平父亲借机打败,这才夺回牙帐,恢复了昔日可汗的名号。
    事情如今虽已过去,承平父亲也早就得到今上的金宝册封,但在他看来,这并不够。当年仇家还得到过圣朝公主和亲的荣耀,自己若是没有,不但是个遗憾,也不能真正叫各部心服。
    随同承平前来的使者已向礼部提出请求,圣人应当已经知道承平父亲的心愿。即便是出于对这位始终忠于圣朝的老可汗的抚慰,圣人也没有理由加以拒绝。赐婚是可以预见的必然的结果。
    虽然今上只得二皇嗣,一太子,另位康王,并无公主可降。但是无妨,只要皇帝愿意,不愁没有公主。此前和亲于承平父亲仇家的本也是宗室女,封得公主名号而已。
    皇帝虽无亲生公主,但宗室和皇族有女儿。
    据承平所知,如今尚未出嫁且适龄的有两位,一是宁王府的虞城郡主,另个则是长公主府的郡主,封号丹阳。他最有可能获得赐婚的,应就是二郡主当中的某一位。
    虽然他对娶谁都无所谓,但毕竟是讨过来要同席的,自然也稍稍打探过,知长公主府的郡主素有蛮悍之名,故近来一直在想,该如何避免被赐婚此女的可能。
    说起朝内谁能最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助他一把,自然是司宫台的袁值。这趟入京,他本该结交此阉人,却又知这几年皇帝沉迷修道,百官面圣不易,此阉人得势,狐假虎威,惹人生厌,他实在做不出自降身份的献谄之举。又听闻此阉位于城北永昌坊的宅第宅门长年不开,平常除了办事走动,罕与百官往来,也不像从前的得势阉人那样痴迷敛财,更无半个朋邻,性情孤僻,索性也就不去拜会。
    听闻很快便是今上那个十有八|九早已没了却无一人敢说实话的公主的降诞日,近日这阉人好似亲自在簪星观督办此事,今早也没来此侍奉太子。
    承平想到这里,下意识展目望向太子近畔,突然他的目光定住,睛瞳如被异物死死勾住,甚至忘记眨动。
    他看到了谁?
    数月前他曾在甘凉郡守府里遇到过的那叶姓女子?
    他眨目再望,旋即惊呆了。
    此殿深阔,他靠后而站,距对方不算近,中间也隔着许多人,但绝不至于认错。
    此女此刻穿着打扮与同行的几名画师一样,黑帽青衣,垂颈低头,正受着太子之训,看不到正脸,但从侧脸辨便足够了。
    分明就是叶女无误!
    骇异之下,承平不由迈步向着殿中那道身影靠拢,才动一下,手臂忽然被人从后一把攥住,阻住他的去势。
    他转面。
    方才还在韩克让近畔的裴萧元不知何时悄然转立在他身后,正是他出的手。
    四目相接,承平反应过来,双目圆睁,正待开口,裴萧元肃然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跟来,旋即松手,转身先行无声向外而去。
    第28章
    二人贴着殿壁悄然经一面角门走出,穿过殿廊,转到一无人处,承平迫不及待抓住裴萧元的手臂,嚷:“你瞧见了没?你方才瞧见了没?太子面前有个画师,就是她!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老天!这怎可能?她怎会来了长安?来长安便罢,竟进宫廷去做画师?她怎么敢的!”
    他嚷完,觉察友人清朗的面容上是一贯的沉凝,也没应话,全不像自己这般惊跳失措,疑惑不已:“你怎的……”
    忽然,他回过味来了。
    “莫非你在今日之前便已知此事?”他狐疑地问。
    裴萧元颔首。
    承平一怔,登时恼了:“好啊!你竟如此!明明知道她下落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是何意?”
    他性情向来放纵,此番却为当日一时轻浮口无遮拦之事负疚至今,这一点,裴萧元自然清楚。
    其实那夜在与叶女不欢而散回来后,他除立刻发信送往东都待裴冀收,也想过需将此事尽快告知承平。一来叫他放心,二来,叶女不听他劝,执意入宫担当画师,承平身为左武卫郎将,若出入皇宫,难免遇到。早些提醒,免得万一到时举止失当,替她招惹祸患。
    但却不知为何,这些天他下意识地不愿再去想那晚上的经过,加上二人也没碰面,他从早到晚忙于衙署之事,懒怠特意去寻他说,便耽搁了。
    今日知他也来神枢宫,本打算散后和他讲,却没想到叶女也在,还受太子召见露了面。一看到她,他便悄然后退,当场截住承平,将人带了出来。
    “确实是我的过。”
    裴萧元赔罪。
    “本想今天和你讲,没想到你自己先遇到了。我也是数日前才确知她来了长安,并非故意瞒你。”
    承平气来得快,走得也快,听得一头雾水,追问:“到底怎的一回事?我真是糊涂了!你莫卖关子,快和我讲!”
    裴萧元便说青头西市偶遇,他去寻人,最后找到。自然,省略了中间经历的那一番波折。
    “来长安便来长安,为何入宫做了画师?她难道疯魔了不成,真将自己当做男儿——”
    “噤声!”
    裴萧元皱眉,低低叱断了承平的话。
    承平一顿,左右环顾,也放低声:“……若被人知晓身份,是欺君之罪!你是她的义兄!你怎不加以阻拦?”
    “我劝过,但她似另有所想。”
    裴萧元简短道了一句,深心里实在不愿再多提此事半句,望着承平,神色转肃。
    “此事你知便可,切记勿对人言。”
    “还有,往后你若无必要之事,最好莫去扰她。她不愿和人往来。”
    顿了一顿,裴萧元又叮嘱道。
    承平此时却没有立刻应话,立着不动,双目恍惚,神思若飘游出窍,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阿狻儿!”裴萧元再次唤他本名。
    “我的话,你记住没?”
    承平哦了声,回过神,撞上裴萧元投向他的目光,胡乱点了点头:“晓得,晓得!”恰好前方大殿的方向飘来几缕宫监预备起驾的声,应是太子将要结束巡视出宫了,承平忙转身道:“走了走了。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二人一同回到前殿。果然太子殿下在王彰、柳策业、崔道嗣等老臣的陪伴下步出了崇天殿,预备起驾。裴萧元和承平各自悄然归回原来的队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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