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上面听到的异响,应当就是门后舱内的大件碰撞舱壁所发出的声音。
    她游过去,插入刀,用力将门顶开。门后漂着一张坐床。奋力拉着,拖了出来,带回到舷梯下,待它自己漂浮上去,她也跟着,终于爬出水面。
    “帮我!”
    她喘息着叫来惊呆的二女。在她们的帮助下,三人一道将这张床推下水。
    絮雨又命二人依次慢慢爬上去,左右控好平衡,勿令一头翘起。
    二女此时看去虽仍十分恐惧,但对她的指挥已是无不遵从,早停了哭泣,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趴在上面。
    絮雨解来舷梯口的一卷绳索,将二人牢牢缚在床上,奋力一推,床顺流而去。
    这张床恐也撑不住三个人的体重。她在自己腰上缠了绳索,随后下水,抓住床沿,任其带着,顺流漂浮。
    就在她们离船片刻后,身后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如同起自水底的恐怖声音。
    在她们身后十数丈外的湖心上,那一条华丽的画舫彻底下沉,只在水面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再片刻,旋涡平息,一切的痕迹都变得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依旧是那一波又一波的随风涌的浪。
    李婉婉和卢文君慢慢地回头。
    二少女的面孔惨白,不约而同,都望向大半个身子都在水下的絮雨,各自伸手,一左一右,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臂,好助她能省些力气,坚持到救援的人到达。
    而在宁王别苑的凉风台下,那一场马球赛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场上双方已是有人陆续挂彩,承平额角被球杆扫中,不停流血,浑然不觉。宇文峙的下颌撞到,肿了起来,也不过吐出口血水,继续再战。马更是伤了几匹,各自换过数次。不但如此,天气渐渐转阴,看似就要下起雨。
    然而这一切,对比赛仿若没有半点影响。双方仍在拼杀,球筹也咬得极紧,几乎是你得一筹,我扳回一杆的局面。
    如此精彩、带着血腥味的比赛,平常实属少见,只把周围那些观战的人看得如痴如醉,喝彩声几乎响破天,堆叠起来的赌博筹码亦是越来越多。
    裴萧元完全无心观赛。
    他在凉风台的人群里寻不到絮雨,又去别地,终于找到那个曾给她带路的奴仆,问她去了哪里,听得是被李婉婉和卢文君传上游船侍画,并且已经有些时候了,不禁担心起来。
    那两个郡主,在京中颇为有名,据说一个骄纵,另个刁蛮。她独自对着如此两个人,万一受到刁难,人在水上,连个腾挪的地方都没有。
    裴萧元想也未想,下意识正要去往埠岸驾船追出去,对面走来了宁王一行人,身旁带着他的孙儿,那被他救下的李诲。
    随从飞奔到了近前,说宁王正在找他。
    裴萧元只得迎上。
    宁王笑呵呵走来,看起来心情极好,问他方才去了何地,凉风台下阿史那王子与宇文世子领队打出如此精彩的马球,近年可谓难得一见,也不见他人在。
    裴萧元不便道出实情,只说到处走了下。因心中系挂着人,也就不多话,询问寻自己何事。
    宁王招手唤李诲上前。李诲飞快整一整衣冠,走到祖父身侧。
    “我这孙儿,自小被他母亲带大。妇人家,难免谨慎了些,约束过多。从前我在东都,这些事也顾不上,如今回来了,便想替他寻访一位师傅,教导些骑射的功夫,不为别的,只求能够强身健体。此事我已想了有些天了,今日司丞恰好救了我这孙儿,岂非上天命定?故厚着老脸开了口。就是不知裴司丞是否看得上我这孙儿?若不嫌他愚钝,收下做个小徒,往后得空,随意教导几番,那便是他的福了。”
    祖父代他说完,李诲屏息等待回应。
    裴萧元未免意外,看一眼面前少年,见他微微仰面望着自己,目露紧张期待之色,沉吟间,听到宁王又道:“诲儿母亲那里,司丞尽管放心,求一骑射师傅之事,我此前已与她讲过,她无不应允。”
    “蒙宁王器重,此事是我莫大之荣幸。只是……”
    裴萧元深心并不欲应承此事,正要婉拒,埠坞方向匆忙赶来几人,远远望见宁王,疾步奔来。
    宁王若也觉察到几分异样的气氛,停下,转头望去。
    来的是守卫埠坞的此间卫士,道方才康王、冯家四郎护着二郡主登上那条太子送来的画舫,私往湖心游玩,又严令他们,不许惊动旁人,说片刻后便会回棹。他们碍于康王之威,不敢违令。但此刻船出去已有些时候,仍是不见归来,知不可再瞒,寻来禀告。说完下跪,不住地叩首称罪。
    宁王面露微微惊怒之色,孙儿拜师之事也顾不上了,扭头便高声呼人去往埠坞,立刻发船出去,将人尽快追回。
    裴萧元此时愈发焦急,望着远处湖心上空那一片低矮的乌云,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兆,向面前少年点了点头,迈步便往埠坞疾奔而去。
    很快,停在附近的几条船纷纷下水,向着画舫去了的湖心方向追去。
    湖上风力大作,裴萧元迎风立在船头寻望。在他目力所及的前方数里水域之上,满目波浪,看不见半条船影。
    他极力抑着心中那越扩越深的恐惧之感,凝聚目力,不停地扫望四周。附近几条船上,众人也都在高声呼唤。蓦然此时,他隐见侧前远处方向,距脚下约一箭之外的湖面之上,若出现了一道黑线,立即发声。几条船全速驶去,到了近前,看到一人抱着浮木,和几名随卫以及船工模样的人正在水里上下浮动,竭力呼救。
    “是康王!”
    有人高喊一声。众船围拢上去,十几人跃下湖面游向落水之人,将康王拖起,送抬上船,再去救另几个体力耗尽,眼看即将也就要沉底的人。
    康王瘫在坚硬的船底,面色青得如同死人,闭目只剩张嘴呼吸,若未听到周围人的询问之声。
    “剩下人呢?”
    裴萧元纵身跃上他所在的船,蹲下去,探手猛地捏住他的下颚,厉声逼问。
    康王吃不住痛,睁目道:“船底破漏,沉了!是有人要害命!她们——”
    “我也不知她们如何了!”
    说完他失声痛哭,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不住地用额头撞捶船底,砰砰震响,身体因为极度的悲伤和痛苦而蜷扭在一起。
    这个消息很快被送上岸。
    裴萧元已领那几条出来的船继续分头在寻人,叫宁王即刻再多发船只出来,加入搜索。
    宁王如遭五雷轰顶,险些晕厥过去,稍稍稳住心神,一边着人速将康王送去救治,一边命人即刻再多调船只加入搜索。
    整座别苑因此事而翻天。正在球场上杀得两眼血红的承平和宇文峙也中断竞赛,领人上船。宁王如何再敢允许这两人下水,极力阻拦,等他安排完事转个身,二人已是不见踪影。
    夏日的雷阵雨伴着狰狞而扭曲的如将天地撕裂的闪电,终于还是轰轰地自天空倾泻而下。雷雨过后,夕照若金,湖上的风也转为和煦。
    此时这场搜索已持续了半日,不但惊动长公主府,连驻在附近的水师也派船加入,总共大小不下百条船只,从雨转晴,从白天到日暮,搜索到几具一同上船的护卫、宫监的尸首。
    二郡主和与她们一道的那名宫廷画师,始终不得下落。
    天就快要黑了。若是不能在此之前寻到她们,生还的希望将会变得愈发微茫。
    而就在片刻前,裴萧元又收到一个消息。
    确证,冯家的儿子也淹死了。尸首刚被捞起。
    此事对于同船的那几人而言,不啻如一柄钢刀又逼近脖颈几分,眼见是没活下去的希望了。
    他们都是负责守卫埠坞的人。已经死了一名贵人。倘若两位郡主再被证实亡殁,哪怕宁王再仁慈,他们有九条命,也是活不成了。
    天色愈暗,绝望愈重。当中几个开始乏力,站立不住,面色灰败软坐在了舱底,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裴萧元身上衣裳从干到湿,从湿到干,他没有离开过船头半步。
    此刻惟他依旧立定,双脚若被牢牢钉在甲板之上,不曾动过半分。他若不知疲倦地凝聚着目力,借着白日这最后一刻的些微残余的光,继续搜索着他目力能及的水面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最后一刻,终于降临。
    在一片深沉的暮云尽头,曲江一座名为列仙台的小礁岛边的一从青青水苇旁,他发现了她们三个人。
    一张浮床载着两个少女和她,顺流漂来,卡在了这一片长在几十里外的浓密的水草堆里。
    李婉婉和卢文君除了浑身湿透,沾来许多水草,喝了些水,人看起来有气没力,状况还好。
    她则攀在床沿上,大半身子泡在水里,头软软地歪靠在床板上,微微阖目,眉睫凌乱湿沾,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鸦黑得叫人触目惊心。若非嘴唇浸泡蜕皮,看去人若睡着了一样。
    裴萧元一把握住她那一只被磨得布满伤痕的手腕,将她从水中稍稍拉起来些后,双臂轻轻插过她腋,环抱着她,旋即发力,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拖了出来。
    一上船,放下她后,他迅速脱下外衣,将她整个人连头到脚包盖了起来。
    其余人也如梦初醒,在他救她的时候,七手八脚将二郡主身上的绳索解开,拉了上来。
    此时卢文君才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李婉婉亦抽噎不停,问裴萧元他有没有事。
    卫兵们一边驾船向着岸边靠去,一边狂喜地大声吼叫。
    “郡主找到了!”
    “二位郡主找到了!”
    “毫发无伤!”
    沿岸为找人而一路排开的卫兵迅速用快马将这天大的好消息传递回去。
    船只靠岸,裴萧元将二郡主托给闻讯赶来的一名王府典军,自己直接抱着絮雨上了马,将仍是无力的她护在怀中,同骑回城,半道,遇到了赶来迎人的宁王。
    天已黑透。借着周围火杖的光,宁王看到裴萧元与那宫廷画师同骑一马行来,短暂意外过后,便若不见,只说别苑里传来太医在等,叫他快些送人过去救治。
    絮雨慢慢已是缓了过来,知这骑乘方式必会惹人侧目,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继续依他怀中闭目不动。
    她感到身后人仿佛被宁王这建议打动,似在犹豫,伸手,在他裹遮住自己的衣裳下,暗暗牵了牵他的袖。
    他应是领悟了她的意思。很快解释,说她并无大碍,只是过于乏力,回去整休一番便可,请宁王速去接应两位郡主,随即不再停留,继续纵马离去。
    二更时分,在这座城再一次进入宵禁的时候,裴萧元带着絮雨回到了今早出门的永宁宅。
    她散下长发,除掉裹胸,褪尽衣裳,赤身坐在一只宽大的浴桶里,将身体完全地浸泡在了热水里,洗去身上尘土,恢复洁净,她爬出来,擦干身子,套上宽松的中衣,自浴房走了出来。
    永宁宅没有外人,墙内夜静如梦,这个时间,青头也不会来她这里,她便未再束胸,坐到屋中一张铺了紫罗毡的狭床上,就着一盏白瓷烛台发出的光,往受伤的两只手腕上抹了些他送来的药,随即将散落的湿发拢到一侧胸前,微微侧过脸,一面用条长巾慢慢拭吸湿发,一面思量着今日发生的诸多连串事。
    正出神,听到两道叩门声起。
    她知是他来了,也猜他必有许多事要问自己。
    比如,太子的船是如何破漏的,冯四郎是如何死的,康王是如何自救的,以及,她是如何和二位郡主逃生的。
    “门没锁。进吧。”
    她停手,轻声说道。
    门缓缓推开。熟悉的年轻男子的身影,现于门外。
    他还是白天的装扮,回来也未沐浴更衣,看起来仿佛一直等在外面。
    絮雨自然理解他急于想要知道那些事的心情。
    那些不是小事,明天……
    或许就在今夜,一场围绕今日事的可怕的狂风骤雨已在酝酿之中。
    他来到,却又不立刻入内,停在门下,若只在望她。
    絮雨等了片刻,继续擦拭着长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有事要问。你问吧。”
    裴萧元此时迈步入内,一声声的靴响中,走到她的面前。
    絮雨擦着湿发的手再次顿住。
    她看到他竟朝她缓缓地再次下跪。
    这一次,是行军中的单膝跪地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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