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被李婉婉摇得回过神来:“你待如何?”
    “我将来就养面首!”
    李婉婉看着絮雨,面红耳赤地嚷。
    “我让他颜面丢尽,做京城人背后笑话的乌龟!”
    絮雨微张唇,诧异地啊了一声。
    她在心里飞快盘算了下,随即轻声提醒激动的李婉婉:“不是还有陛下吗?你何不亲自去求陛下,只要他开了口,你阿翁便奈何不了你。”
    李婉婉猛地醒悟,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对对对!你太聪明了!我怎就没想到!我这就去求我皇叔祖!你陪我来!”
    絮雨知此事自己不该掺和的。
    裴萧元若真能娶到她的这位侄女,以宁王的地位和与皇帝的关系,对他的前途,自是大有裨益。况且,别说李婉婉提及的另外两家了,便是放眼整个京城,恐怕这也是裴萧元能娶到的地位最高的一位贵主了。
    她也不反对多一个像裴萧元这样的好侄女婿。
    但是……李婉婉态度如此激烈,看她这话,不像是吓唬人的。为了信任她的侄女,也是为了裴萧元好,她不能坐视他将来遭受如此的羞辱,所以出言,稍稍提醒一下。此刻李婉婉要她同行,推脱不掉,这边反正也是无事,便跟了过去。
    李婉婉起初风风火火疾步而行,然而越近紫云宫,絮雨发现她的脚步便越迟缓,最后终于到了紫云宫外,徘徊不前,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一名守在外的宫监看到二人,走来拜见李婉婉,问有何事,听到李婉婉说欲求见皇帝,道陛下此刻正在召见王彰柳策业等人,在议朝政。
    “郡主若是有事,等宰相们出来,奴再为郡主传话进去。”
    李婉婉反而好似松了口气,慌忙摇头说无事,转身拽着絮雨便走。絮雨莫名跟着她出来。李婉婉沮丧无比,低声说道:“这里面我一次也没去过……我害怕皇叔祖……还是……还是算了……总之,你一定要帮我把话带给他!”
    李婉婉惧怕她的皇帝阿耶,絮雨也是能够理解。见她哭丧着脸,伤心欲绝的一副模样,怎忍拒绝,只好答应:“我试试看。但他听不听,我便不知道了。”
    “你先让他知道!要是还敢娶我,我……我就离家出走,游荡四方!”李婉婉凝望着絮雨,含泪说道。
    絮雨急忙劝慰,让她先回家,说自己一定带话。送走李婉婉,她也匆匆赶去神枢宫,找到宋伯康。
    宋伯康早也知道她得皇帝嘉奖的事,见她回了,对自己的态度依旧敬重,并无半点因受宠而倨傲的姿态,很是高兴,对这个徒弟更是照顾有加了,说这里的事不必她做,让她再休息两天,接着便一道出城。
    自然了,不是什么游山玩水,而是采景入画,为那一幅重头戏的长卷做准备。
    宋伯康既如此安排,絮雨也就遵从。向他道谢,随即回来,却没有立刻出宫。这个白天,她就留在直院里,用从前自阿公那里学来的法子,对照昭文馆画籍中的各种记载,研究色料的提取,又练习作画。忙到傍晚,暮鼓声起,皇宫南院衙署里的官员们预备结束事务出宫,她估计紫云宫那边应也没有人了,于是也结束这边的活,摸了过去,求见赵内侍。
    赵中芳听到她来了,连忙出来,将人带入。絮雨问皇帝今日的饮食起居。赵中芳说今日一切正常,皇帝陛下精神不错,白天分批召见了不少的廷臣,午饭用了一碗,药也在按时服。
    “公主不用担心。若有需要,老奴定会告知公主。”
    絮雨看了眼精舍的方向,问皇帝此刻在作甚。
    皇帝近年有过午不食的习惯,晚间只用一碗素粥。赵中芳方才正在紫云宫的小厨里为皇帝煮粥。刚煮好放凉,正要送入。絮雨便说她去。赵中芳求之不得,忙命小宫监将粥取来。絮雨端粥,跟着赵中芳,走了过去。
    皇帝正在阅事,听到赵中芳用欢喜的口气说,公主来看他了,还亲自给他送粥来,没说什么。
    絮雨便将盛着素粥的金平脱食盘放到皇帝的御案角,见他没吃,在旁等了一会儿,轻声催促:“阿耶吃吧。已经凉了,正好入口。再冷一些,对腹胃不好。”
    皇帝抬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放下笔,端起来开始吃粥。絮雨便跪坐在一旁,殷勤服侍,又主动递巾。
    皇帝再看她一眼,没立刻接,问道:“你有事?”
    絮雨摇头:“无事。方才从直院出来,想着出宫前,来这边看看。”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有话就说。当朕不知道你吗?”
    她从小就这样,有事要求她的定王阿耶,就会变得殷勤小意,处处讨好。
    絮雨确实怀了几分目的来的,见被道破,也不隐瞒了,道:“阿耶可知白天婉婉来过?”
    皇帝道:“你二人鬼鬼祟祟来了,又走了。何事?”
    絮雨忙摘清自己:“不是我,是婉婉有事。”
    “她寻朕何事?”
    “她说宁王要给她定亲,嫁于裴二。无论是谁,她都不嫁,又听闻阿耶你好像答应宁王赐婚,很是伤心,故来求阿耶,想禀明心意,不愿这么快便嫁人。来了知道阿耶跟前有大臣在,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便回去了。正好我来看阿耶,也就顺便替她在阿耶面前说一声。此事,阿耶还是劝劝宁王为好,强扭的瓜不甜。”
    皇帝听罢,碗里的粥也不吃了,啪地搁到案上,“你是为了说这个,才来这里看朕的吧?”
    絮雨断然否认:“我本来就打算来看阿耶的,方才顺便想起来,说了这个事。”
    皇帝盯她:“怎的你这么关心此事?你就这么希望她婚事不成?”
    絮雨无辜的睁大眼:“阿耶你在想什么?此事和我有何干系?我为何希望她婚事不成?何况,裴二此人,此前对我颇多照应。他若能结下这桩婚姻,我只替他高兴。我是看婉婉在我面前哭得甚是可怜,心意更是坚如磐石,这才顺口提了一句而已!”
    “万一婉婉真的想不开,日后出个什么事,宁王到时恐怕后悔也晚了。”她又说道。
    皇帝端详她,絮雨忍着心中涌出的阵阵羞耻之感,若无其事,一动不动地任皇帝打量。终于,见皇帝收目,淡淡地道:“裴家儿勉强算得是人中龙凤,此事若成,对婉婉的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如今年纪小,不懂事,你作长辈的,不可一味纵容。她既听你的,你回去当好好劝她。况且,此乃宁王家事,朕做不得主,你更不要管!”
    絮雨不再争辩,垂目,低低应是。
    皇帝望着低垂螓首的女儿,面容渐渐又转为柔和,道:“你也饿了吧?阿耶看你瘦得很,你要多吃些才好。这粥寡淡,你吃不来。阿耶记得你小时候爱吃金乳酥,蜜汁鹅,阿耶这就叫人去做,还想吃甚,都一并告诉赵中芳。你再陪阿耶坐坐,等用过饭,出宫也是不迟。”说着就要叫人进来。
    便是端来龙肝凤髓,絮雨也是半点都吃不下去,闷闷道了声不饿。
    天色发昏,赵中芳正在殿外准备掌灯之事,方听到皇帝呼唤,走了进来,还没开口,见公主已起身,说要赶坊门了。她朝着皇帝行了一礼,叮嘱皇帝早些休息。
    “听说阿耶常常昼夜颠倒,太医说,此举有损气血,为养生之大忌。”
    “阿耶一定不要过于劳累。我先出宫了,留太晚,会惹人猜疑。”
    在皇帝皱眉投去的注目之中,她退了出去。
    出宫后,絮雨随着满街归家的人,骑马匆匆赶回永宁坊。
    裴萧元还是没回。
    不止如此,当晚,絮雨睡睡醒醒。然而,和昨晚一样,她没有等到人回。
    他依旧一夜不归。
    第三天,虽然宋伯康叫她继续休息,但她早早地又赶到皇宫南院值事。这个白天,李婉婉没来,但却派了个随从,经宫中的熟人给她偷偷递来一个消息,说她阿翁派人盯她,将她关在了屋中,不许她出门,原因是议婚好似还在继续,她快要急死了,催问絮雨这边到底有没帮她把话传到。
    傍晚又一次降临。
    这一回,絮雨赶在百官衙署落锁之前出宫,径直寻到陆吾司。
    快到的时候,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已经三天没露面的裴萧元。
    他应当刚从外面回衙,下了马,人就站在大门外的步阶之下,背对着絮雨,正与司阶刘勃和一个参军在门外说着话。
    正是官吏着急下值、路人争道归坊的时刻。黄昏的街道乱纷纷的,全是往来不停的车马和人流。
    絮雨没有立刻过去,她避到了衙署街道对面的河岸旁,停在一株垂杨柳下,等着他说完话。刘勃忽然看见了她,一愣。絮雨面露微笑,远远朝他点了点头。
    她看见刘勃赶忙也冲她笑,接着,指着她的方向对着裴萧元说了句话,他回过头,目光看了过来。
    隔着十数丈的距离,两人登时四目相对。
    他仿佛一怔,但很快,结束了与下属的对话,转过身,斜穿过满街匆匆的车马和人流,来到河边,继续向她走来。
    “寻我是有事吗?”
    他停在距她数步之外的地方,目光隔着几道垂落下来的长长短短的杨柳枝,落她面上,问道。
    虽然他很快就向她走来了,此刻和她说话,眼中也含着淡淡的笑意,然而,他三天没有回家,此刻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事,未免令絮雨生出一种生疏之感。
    她随手揪下面前的一片柳叶,缠在指间玩弄,点了点头,也微笑道:“是有点事。”
    “不过,不是我自己的事。”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他看见夹缠在她指间的柳叶顷刻残破,从鲜嫩叶片里挤冒出来的绿汁蹭染在她白皙的手指上。身后的斜对面,那两个下属仿佛有些好奇,还是没走,不住地扭头,仍在看着这边。
    他环顾笼罩在雾茫暮色下的四周,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絮雨便沉默地随他沿着河岸拂柳一路前行,走出去几十步,来到附近一座废弃的小坞埠旁。长久无人走动,青石条的埠台上落满残花和败叶,掩在了河边几株翠盖纷披的茂盛的垂柳之中。
    “何事?”
    等她站定,裴萧元再次发问。
    第60章
    絮雨的目光掠过他额角的那片伤痕。比起前次她看到时的情状,伤处已是有所收敛了,但显然,他对此似乎确实不曾如何在意过,并未如她叮嘱的那样再去过太医署。
    她忍下了就此再次出声的念头,对上他投来的注目,说:“婉婉她来找过我了。听她说,你们……仿佛是在议婚?”
    他显出意外的表情,“她何时和你说的?”
    “就这两日。说你去过她家,宁王提亲了?”
    “我是去过她家,但——”
    裴萧元乍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惊讶,下意识地否认,但是忽然,他记起当时情景,那些来自宁王的委婉提点,忽然有所领悟,顿住了。
    絮雨暗暗察看着他,他表情的细微变化怎逃过她眼,心下微微一凉。
    “婉婉她如今还不想嫁人。”她淡笑依旧,“她说,若是婚事真成,她也绝不会就此认下,娶了她的人,往后休想安生。”
    她又说了一句,随即停住,注视着他。只见对面之人的神情随她言语仿佛变了数变,最后竟愕笑起来。
    “你笑甚?”
    他的反应令絮雨心中生出恼意,却按压着,不叫表现出来,只反问一声。
    “她定要我转述君前,此刻无事,便顺道来此,和你说一声。”
    至此裴萧元终于彻底了悟,为何他去宁王府遇见郡主她会是那样的反应,为何宁王旁敲侧击要讲那些话。
    他对上她那一双冷淡望来的乌眸,止笑,立刻解释:“你误会了——”
    “不是我,是婉婉!”絮雨立刻截断他的话,纠正他言语里的荒唐大错。
    他一顿,看她一眼,点头,“是。郡主误会了。”
    “我去宁王府,只应下一件事,便是往后教导李诲一些骑射功夫,别的没了,何来议婚。”
    “真的?”
    他的目光凝落在她面上,再次颔首:“是。宁王确曾讲过与婚事有关的话,但不曾和我谈及半句要将郡主嫁我的事。”
    絮雨沉默了。
    他略一迟疑,又看她一眼,加重些语气,继续说道:“便是宁王真的高看我几分,愿屈身就我,我也不可能应允婚事的。劳你转告郡主,放一百个心。”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此事荒唐得叫他匪夷所思。
    絮雨忽然感到些耳面暗热,因为他最后那摇头说出的话,令她深感自己愚蠢。怎会如此容易就信了李婉婉的话,还以为他真的有意要作宁王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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