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欲臣提从前事,但臣还是斗胆要从前事讲起。年初公主来我那里,确实受了极大委屈,一切全是臣家之过,此事我至今想起仍觉歉疚,臣那侄儿应也如是,在公主离去后,多方寻找,从甘凉出发,一路辗转,寻到了公主旧居,无果,告身限期逼近,无奈之下,只能暂时中断寻人,转而入京。随后,也是机缘巧合,竟叫他得以和公主在长安再遇。”
    “臣记得清楚,当时他写信给臣,目的,固然是为了告知臣此事,好叫臣放心,但在他来信的字里行间,臣还是读出了无限的欢欣之情。”
    “陛下,臣的侄儿自八岁失祜后,便到了臣的身边,可以说,是在臣的眼前长大的。他性情沉郁,遇事持重,于少年人最难把持的‘情’之一字,也是清谨律己,从无半点挂心。多年以来,臣是第一回感知,他竟会为了一人牵肠挂肚至此地步,乃至完全被她左右心绪。自那一日起,臣便明白了,臣的这个侄儿,他的心中已是有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时还是画师身份的叶小娘子。”
    “不瞒陛下,当时臣的心中,喜忧各半。喜的是臣本以为或将孤绝一生的我裴家二郎,终于有了意中之人,忧的,却是他口拙言讷,心事又重,怕是不知何为好逑之道。后来臣获悉陛下计划苍山之行,猜想小娘子或也同行,于是叫何晋来,除代臣送告罪书,也想叫他替臣留意着些臣侄举动,以便臣有所准备。臣是万万没有没有想到,小娘子的身份原来如此高不可攀。晓得公主归朝的消息后,臣本也彻底绝了念头,然而思前想后,始终还是放不下去。”
    “婚姻者,人之大伦也。我裴家的子侄辈里,如今只剩他一人了,他又心系公主,臣不为他着想,谁为他着想?臣不为他尽到心力,将来去了,如何面见他地下的父母?”
    “方才陛下问他自己是否知晓,实是公主归朝太过突然,臣知道得晚,待臣欲与臣侄商议,他又被陛下派出去办事了。臣本打算在他归来后议事,然而获悉另外几家大人皆已派来求婚使,臣不才,为表臣家诚意,先行也赶了过来,代臣侄向陛下表明求娶公主之心。等臣侄回来,知臣已代他向陛下提亲,定会欣然从命。”
    “陛下,臣也知,此次求亲的另外几人,皆是英俊儿郎,又无不身份高贵、家世不凡。臣自知臣侄远不如他们。但论对公主的赤诚之心,臣侄丝毫不逊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故臣斗胆,此行除拜望陛下,也冒昧代臣侄向公主求婚,恳请陛下裁酌,给臣侄一个机会。”
    裴冀的这一番话,讲得令人动容。皇帝的唇角紧紧地抿了起来,神色游移不定,正这时,伴着一阵轻微的步足之声,一道声音说道:“裴公有心了。”
    裴冀转头,见是公主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向着自己敛衽行了一礼,道:“裴公对子侄后辈的殷殷之心,叫我甚是感动。我又何来如裴公所言这么好,如此过誉,叫我很是惭愧。裴公代裴郎君传达的一番心意,我收到了,陛下定也会郑重考虑。裴公请起。”
    裴冀赶忙还礼,又见公主向着座上始终一言不发的皇帝行一拜礼:“阿耶,也不早了,裴公远道而来,今夜想必也困顿了,你们君臣若还有别话,何妨明日再叙?”
    皇帝目光在公主的脸上转了几圈,面上露出些隐隐的不快之色,终还是忍了下去,唔了声,唤赵中芳入内,引裴冀下去安顿。
    裴冀再次叩拜过皇帝,这才随赵中芳退了出去。絮雨依旧亲自送行,送出清荣宫,裴冀再三地辞谢,絮雨方停在宫门之外,目送他随赵中芳沿宫廊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转身向里行去。
    皇帝人依旧在方才接见裴冀的外殿里,双手负后,独自在殿内慢慢地踱来踱去,听到絮雨返回,叫他去安歇的声音,停步,侧目望来:“你怎不送他到住处,再服侍他安歇下去?”
    显然,皇帝这是对女儿方才敬护裴冀的态度感到不悦。
    絮雨一笑,上来扶着他,一边伴着,慢慢往寝殿去,一边道:“阿耶你这话说的!年初我去甘凉,裴公待我亲厚无比,如同亲女。如今他远道而来,我送送他而已,怎就惹得阿耶如此不快了?”
    皇帝哼了一声,总算不再就此说话了,然而面色依旧带着几分不豫,直到絮雨将他送到榻前,又和杨在恩一道服侍他就寝,他仍是眉头紧锁,忽然道:“你们都出去。”
    “嫮儿留下。”
    杨在恩便知皇帝是有话单独要和公主说,急忙应是,带着剩余人一道退了出去。
    “阿耶有话,但说无妨。”絮雨站在皇帝面前,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半晌又不发声,轻声道。
    “裴冀今夜为他侄儿向朕提的事,你如何想?”皇帝终于发问。
    “阿耶何妨考虑。”絮雨应。
    皇帝大约没料到女儿应得如此之快,起初一怔,接着,面上再次露出不快之色:“裴冀是裴冀,裴二是裴二!嫮儿你难道连这也分不清楚?”
    “阿耶,你这回叫裴二去清肃陈思达余党,自然是出于他身份的考虑,看中他对昔日神虎军散在各处的旧部的号召力,叫他去,事半功倍,这没有错。但阿耶你又派袁值充监军使!阿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样对他,如何能叫他真正效忠朝廷,臣服于阿耶你?”
    皇帝噎了一下:“阿耶自有考虑,你不必管!”
    “阿耶,你撤了监视他的人吧!”
    絮雨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
    “你不是想要一把收他的刀鞘吗?何妨就由我来做阿耶的刀鞘。”
    皇帝用吃惊的目光望了她片刻,才终于好似反应了过来。
    “你是叫阿耶将你赐婚给他,以示阿耶对他的信任和恩泽?”皇帝双眉立刻紧皱,紧跟着便是摇头。
    “嫮儿!是你朕唯一的女儿!裴二他就算再如何能干,将来再如何能做国之重器,在阿耶这里,十个他也是比不上你!”
    皇帝顿了一下,想起从前那夜在城东郊野乱葬岗里的一番对话,目光变得愈发阴沉起来。
    “阿耶实话和你说吧,阿耶曾经早早就给过他机会了!阿耶曾亲口问他,能不能守护你的一生,你猜他是如何答复的?他竟然不应!”
    “阿耶凭什么把你嫁给一个连口头许诺都不肯给的男子?就因他那伯父来求婚,便将你赐婚给他,好叫他往后轻看于你,以为我皇家择婿,非他不可?”
    皇帝越想越气。
    “阿耶知道你喜欢此人,那又如何?你莫犯糊涂!天下的好儿郎多的是!朕看那个兰泰就很不错!至于裴二,他可以不忠于朕,只要他没有做出对我朝不利的举动,不犯事,朕什么都可以忍,何至于要将你强嫁给他收买他心!”
    “此事你不用多想了!”皇帝重重拂了一下手,斩钉截铁地道。
    比起此刻情绪激动的皇帝,絮雨反倒显得极为沉静。
    “阿耶,女儿确实喜欢裴二,愿意和他共度一生,这一点,女儿并不否认。但阿耶若以为女儿是因今夜裴冀到来而仓促做出如此决定,那便错了。”
    她迎上皇帝投来的两道惊疑目光。
    “他为何对阿耶心存芥蒂,阿耶你又为何总是防备着他,个中内情,阿耶你想必比我更是清楚。我又何尝不知,我在当中,未必就能起到多大作用。但当日,从我告诉阿耶,我想好了愿意回朝做公主的那一刻起,我便已做好身为公主当承担的一切的准备。”
    “我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想做什么,我非常清楚。我愿意给裴郎君一个机会,因这也如同是给我自己机会。我只恳求阿耶,答应我一件事,等到到了阿耶认为合适的那一天,一定要为裴大将军和八百烈士追功,还他们以配得的身后之名,令他们的子嗣后裔老有所养,少有所依,在天下人面前昂首挺胸,因逝去之人的功业而骄傲。”
    “那不是阿耶你施下的天恩,那是朝廷,是阿耶你欠他们的!”
    她说完,向着坐在床榻上的皇帝跪了下去,叩首。
    皇帝定定地看着郑重跪拜在自己脚前的女儿,慢慢地,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球,在静默了片刻后,面上露出了迟疑不定的神色。
    “嫮儿,你——”
    他顿了一下,神情里依旧透着不甘,“你自己也是看到的!那姓裴的小子又臭又硬!你叫朕就这样答应裴冀之求将你嫁他?朕实在是……”
    “不用阿耶你强行赐婚,此也绝非我意。”絮雨说道。
    “嫮儿你是什么意思?”皇帝不解地看着她。
    “众家不是一齐来向阿耶表求婚之意吗?”
    “女儿方才也说了,只是给他一个机会。到时,他自己若是放弃,女儿自然也不强求,从今往后,再不会提此事半句。”
    她沉吟了下,说道。
    ……
    十来天后,裴萧元在袁值的旁监下,将用来临时调遣天宁军的兵符归还,并匆匆返回苍山之时,时令已是八月底了。
    这一趟差,过程算是顺利。
    陈思达有个本家兄弟,名陈思荣,在齐州任节度使,陈思达本是要奔去齐州共同谋事的。除此,魏州节度使刘昌,这些年与陈家兄弟私交不断,而刘昌从前也是神虎军下的一名副将。
    这些年,陈思达百般笼络刘昌,又令陈思荣与其结成儿女亲家,从而将两家紧紧绑在了一起。此次陈思达兵变失败后,朝廷命陈思荣入京,陈思荣知自己若去,必是死路,一边寻借口拖延,一边暗中联络刘昌,拟以拥戴景升朝的皇太孙李延为旗号,兴兵起事。
    当年的神虎军下,多骁勇善战之将,刘昌便是其中一个。
    和陈思达不同,他对裴固向来忠诚,当年实是情势所迫,随大流而为之,加上陈思达这些年在朝堂里地位显赫,与太子柳策业等人往来丛密,他为身家前途之计着想,自然不能不依附。但每每想到从前战死的裴固和那八百同袍,心中便有些惭愧。这回收到陈思荣的起事之约,吃惊之余,难免犹豫。从之,实非他的本愿,若是不从,两家已是密不可分,又怕朝廷容不下他。正举棋不定之时,意外得见潜来的何晋,这才得知,朝廷派来催拿陈思荣的钦使竟就是自己当年的旧主之子。何晋转达裴萧元之言,劝他悬崖勒马,勿铸大错,并保证,只要协助肃清陈思荣等余党,朝廷必不追究他从前与陈家兄弟的关系。
    刘昌虽在地方任职,但早也听闻裴萧元之名,何况他的身份摆着,既来劝降,立刻不再犹豫,当即听从,秘会裴萧元,纳头下拜,随后,假意应允陈思荣起事,稳住对方后,领着兵马与裴萧元暂时接管的一支天宁军汇合,一举将陈思荣及其党羽全部捉拿并诛杀。
    解决这件事后,裴萧元便马不停蹄地踏上返程。
    他之所以如此急着返回,是因已经得知伯父裴冀也去了苍山,怕晚了,来不及见面,他便又要返回东都。如此一路紧赶,终于在八月底的这一日傍晚,于苍山下的驿馆,见到了裴冀。
    他到的时候,裴冀正与宁王在驿馆后的一处林泉旁对弈,崔道嗣在一旁观棋,头系鹿巾,作隐士打扮,看去仙风道骨。李诲领着两名童子取泉煮茶,青头忙着在炉前扇风烧火,少年郭果儿则腰带佩刀,静静地候立在路口的一株古木之下,看到他现身,急忙迈步上来拜见。
    夕阳穿过林头,剩一片稀疏斜照。在潺湲的泉流声中,间或响起一二道棋子敲落在石盘上的声音。此景闲逸得叫裴萧元一时不敢靠近,唯恐惊扰当中之人,示意郭果儿噤声,但发出的些微声响还是惊动了人。李诲抬头望来,面露惊喜之色,轻呼:“师傅回了!”
    他的声音惊动宁王等人,纷纷转目看来。裴萧元这才走了过去,一一拜见。宁王和崔道嗣知裴冀若不是在等他,早已动身回东都了,今日他人终于回来,短暂寒暄几句,便结伴离去。
    李诲自然也是懂眼色的,亲自送上茶后,也立刻带着人避开了。
    裴萧元已有半年未见伯父了。
    半年时间而已,确实不长,但于他而言,有时回想种种经历,总觉漫长得仿佛已经过了半辈子。又或许,是他自己的缘故,看眼前的伯父,也总觉得他好似比年初在甘凉分开之时显得更是清瘦了。
    “侄儿今日才回,叫伯父久等了。”
    裴萧元上去,低头便要跪拜尊长,被裴冀阻止,扶起他,端详了下他的样子,见他风尘仆仆,问了几句路上情况,得知他只用了六七天便走了原本十来天的路,从齐州赶了回来,不禁目露心疼之色,责备了几句,说完全不必如此匆忙,这回自己来,得到皇帝恩待,并未规定返回之日,他完全可以慢慢行路,自己多等个几日,也是无妨。
    “侄儿是急着想见伯父的面,所以行路稍快了些。侄儿不累。”裴萧元笑着解释了一句。
    裴冀看着他,目中闪着慈色,最后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领人坐到方才与宁王对弈的石桌之前,开口询问齐州之事,听裴萧元讲述完毕,点头:“顺利就好。那刘昌我也有印象,总算他还知迷途而返。这回的事,你做得很好。”
    “侄儿何来的尺寸之功,全是仰仗父亲余威而已。”
    裴冀见侄儿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这一句话,顿了片刻,含笑道:“你父亲的余威固然是在,但你自己亦是出类拔萃。不是伯父自夸,莫说年轻一辈,便是放眼整个朝堂,我看你也是不逊于人。不必过于妄自菲薄。”
    裴萧元微微一笑:“多谢伯父夸奖。”
    裴冀亲手为侄儿斟茶,裴萧元见状,忙起身抢夺,裴冀道:“无妨,这里没有外人,就让伯父替你倒杯你那徒儿煮的茶水又能如何。”
    裴萧元停下,缩回手,转到近旁溪边,俯身洗净双手,一并掬泉,净了下面。在除去路上沾惹来的风尘后,他回来端坐,双手端起茶水,饮了一口。
    裴冀望着他道:“伯父此行来苍山,除为探望陛下病况,另外也办了件事。”
    “伯父已在陛下面前,代你正式向公主求亲了。”
    裴冀的面上带笑,声音很是平静,仿佛这是再寻不过的一件事。
    裴萧元的面上掠过一道复杂难辨的神色,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惊异,抑或更是带了几分迷惘之色。他那一双因为常年掌握兵器而生满刺茧的双手就这样端着茶盏,凝固在半空,片刻后,人才动了一下,缓缓放落茶盏。
    “伯父——”他略带几分艰难地出声,嗓音有些干涩。
    “侄儿不明白,伯父为何如此行事?”
    “你还是和年初时的心情一样,不愿娶叶小娘子吗?”裴冀反问了一句。
    裴萧元面上登时露出异样之色,一时间,似有无数的言语纷争着就要出口,然而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双目落到布在石桌的残棋上,只道:“伯父何必明知故问。她已经不是叶小娘子了。”
    “是,”裴冀点头,“她确实已不是当初的叶小娘子了,但对于知道她的人而言,区别很大吗?二郎你会因为她如今变作公主,便由爱转嗔,不复相见?”
    细汗自裴萧元刚洗干净的额面上渗出。他显出几分局促的神色,仿佛有芒刺正在扎背。
    “我自然不会。”他应道。
    “但她既成为公主,又岂是我能高攀得起的。我知伯父你是为了我好,但这回和上次不同……”
    他顿了一下,抬手,揩了下额头的汗,随即用稍稍加重的语气,说道:“倘若前些时日我在的话,我是不会答应伯父为我到陛下面前提这种事的。”
    “你倒也不必如此过虑。”裴冀应道,“我看圣人对你也是怨气冲天的,未必就愿意应伯父之求,将公主许你。”
    裴萧元抬目,望向对面。
    “这回和前次为你定亲不同。伯父之所以替你求亲,完全是为公主的缘故。”
    “二郎,你扪心自问,如公主那样的女子,倘若她被人求走,作了他人之妻,你当真不会抱恨终身?”
    “你是我带大的,我知你心事太重,顾虑什么。我是怕你将来追悔莫及,所以趁陛下还没做好决定,为你争一个可能的机会,如此而已。最后成或不成,不在我是否为你提亲,在你自己。”
    夕阳慢慢地从林头后下坠,天光仿佛瞬间笼罩了一层暗沉的夜光,有归巢的鸦雀开始在周围盘旋,发出阵阵噪鸣之声。
    裴萧元便端坐在这片浓重的暮影里,双目望着面前的残棋,身影凝定。
    “伯父。”良久,他再次缓缓抬目,望向裴冀。
    “当年北渊一战,皇帝究竟是否元凶?伯父你又知道多少?”
    “这句话,侄儿早就想问了,可否请伯父如实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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