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助你,便是照你意思,退出明日大射礼,免得给你增添麻烦,是吗?”
    “可以这么理解。”沉默了一下,絮雨应道。
    “固然成事在天,但你若是上场,变数便会加大。故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变数。”
    “是兰泰吗?我听闻圣人对他很是满意,你也真的选定他了,是吗?”
    宇文峙点了点头,“不错!不错!他真是再好不过的驸马人选了。公主就该配如此的驸马。可笑从前我还处处和裴萧元作对,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他不过也只是一个被你利用过后便抛弃的蠢人。难怪最近都没见到他人!”
    絮雨没有发声。
    “只是,我凭什么要成全别人?”宇文峙忽然言语一转,面露冷笑。
    “我可不像裴萧元那么好说话!我若定要搅了你的事,不答应呢?”
    絮雨凝望对面的人:“世子,我方才说过的,只是在请求你帮忙。你若愿意,我很是感激,你若不愿,我又岂能勉强?”
    “我想说的,便是这些了。应或不应,在于你。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也该走了。”
    絮雨朝他点了点头,随即迈步,自宇文峙身畔走过,随即离去。
    一道夜风忽从湖面刮来,横穿长廊,吹得她身上披帛飞舞,轻薄丝料随风猛地扑来,恰卷过他的面脸。瞬间,一股幽冷而馥郁的冰魄香气冲入了他的肺腑,仿佛将他整个人尽数淹没。
    宇文峙呼吸一滞,待醒神,那片帛角已是掠过他面卷飞离去。
    他不由地追逐着,回过头,盯着那道沿廊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皮微微跳动,眼角越来越红,突然转身,疾步追上,从后猛地攥住她臂,一拉,便将她人牢牢地压在了水廊的一道柱上。
    宇文峙的手劲极大,絮雨冷不防被他如此制住,起初的吃惊过后,很快镇定下来。
    她也未挣扎,头靠着身后廊柱,仰面,望向宇文峙那一张向她压来的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粗重喘息的脸,和他对望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世子,别耍脾气了。”
    她柔声道,语气像在哄一个顽童。
    宇文峙的眼角登时红得几乎就要滴血。他的喘息也变得越来越是粗重。他紧紧地咬着牙,和她对峙着,既未有下一步,也不肯放开她。
    絮雨叹了口气,抬起她还能活动的一臂,搭在他正攥着自己一侧肩膀的手背上,带着那手,令它从肩上脱开。
    宇文峙的手被那只柔软的手握住了,顷刻失却所有力气,变得软弱如绵。他颓然地任她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肩上带下,随即松开,彻底离他去了。
    “回吧。”她轻声叮嘱。
    宇文峙闭了闭目,不再看她,抬头疾步而去。
    絮雨目送,随即转回脸,抬目,望向对面。
    隔着数道廊柱,那里有道身影。
    裴萧元已是将方才的一切都听入耳,收入了目。
    就在片刻前,当望见宇文峙追上她,将她禁锢在廊柱上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自隐身的暗处出来,疾步登上水廊。
    然而很快,他便又发现,根本无须他做甚,她便已自己脱身出来了。
    此刻,当他想再次避开,她又已发现了他,望了过来。在长廊临湖泛起的一片暗荡的水光里,她的身影望去,若一支静静升在月下水畔的凌波芙蕖。
    “恕我直言,有时我觉得,兰泰比你更适合公主,做她的良人。”
    也不知是怎的,这一刻,裴萧元的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地浮出了承平今夜说过的这一句话。
    他极力压下自己腹胃之中此刻再次泛出的不适之感,定了定神,终还是迈步,朝她走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公主见谅,我并未有意偷听。”他解释,“喝了些酒,方才无意走来这里,遇见公主。”
    她没有作声,依旧那样看着他。
    裴萧元暗暗捏掌为拳,又缓缓地松开。
    “兰泰王子确是驸马的不二人选。公主选中良人,臣为公主由衷感到高兴。也请公主放心,今晚你与宇文世子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未听到。”
    最后,他沉声说道。
    水廊里静默了下去。
    “裴郎君,你的脸色不大好。若是身体不适,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良久,他终于听到对面的她开了口,如此说道,语气甚是客气。
    “不敢劳烦公主。臣无事。”
    “无事便好。我去了,裴郎君也早些回。”
    她点了点头,不再停留,转身去了。
    裴萧元立着,看她渐去,那宫监杨在恩来迎,她便被人簇拥着,行到水廊的尽头之处,身影彻底消失。
    他继续立了片刻,忽然,疾步冲下水廊,一直冲到水边,将今夜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呕出,吐得天昏地暗,直到只剩苦胆水,方停了下来,又就着湖水濯了下面,终于,这才感到人稍稍舒适了些,头却又开始发痛,便就地躺在了湖畔,闭目,想再缓上一缓。
    翌日清早,当他醒来之时,一片茫然,有一种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之感。
    片刻之后,他才慢慢回忆起了昨夜的事。记得他从承平那里出来,带了些醉意,误行至水廊,撞见她召宇文峙。她令他退出大射,好叫兰泰少一个对手。接着,她打发走宇文峙,发现了他……
    他陡然清醒过来,心猛一跳,人跟着弹坐而起,环顾四周,意外发现,自己竟不是躺在昨夜醉倒的湖畔,而是身处一间看起来像是殿室的华屋之内。
    此刻,他人就在榻上,身上还盖着被。
    “郎君你醒了?”
    就在他困惑之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起,转头,见青头一溜烟地跑了进来。
    “这里哪里?”
    裴萧元揉了揉依旧隐隐残留了些抽痛的额,喃喃发问。
    “此处是宝光楼!郎君你昨夜醉倒在湖边了!我见你很晚都没回,不放心,到处找,找不到你,正着急呢,遇到杨内侍,他说看到你睡在湖边,便叫人把你抬了进来,我就赶紧来伺候郎君你了!”
    裴萧元慢慢吁出一口气,坐着,一动不动。
    “郎君你还在发什么愣?”
    “大射礼就在今日!”
    “很快就要开始了!”
    “郎君你还不快去!”
    青头早就心急火燎,方才已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只恨主人未醒,此刻见人终于醒来,自是一连数声,不停催促。
    第87章
    九月九日,大射礼日。
    天未亮,宣威将军益州折冲都尉黎大禄便早早起身准备今日大事,正忙碌着,郡王府管事找来,向他报告一件事。
    世子昨夜不知去了哪里,回来很晚,管事恰好遇到,见他两眼发红神情恍惚,闭门便睡了下去。管事方才特意又去看,发现世子仍未起身,叩门询问,屋内也无动静,感到不放心,便找了过来报告。
    黎大禄立刻来到外甥住处,叩门良久,方见门自内打开,外甥懒洋洋地露面,端详一番,见他果然如管事所言,面色晦暗,眼底布着血丝,看去神情倦怠无比,便问是怎么回事。
    宇文峙只说无事,听到黎大禄催他早些起身准备,面露不耐之色,随意应了句知道,又说还早,便又关门闭闩。这回无论黎大禄再如何拍门,也是不再开了。
    黎大禄知外甥性情散漫,做事随心所欲,见状也是无奈,略一沉吟,对着屋内道:“世子是为今日大射之事烦心吗?放心!舅父必全力助你夺魁,叫你赢得公主,风风光光回去!”说完低声吩咐管事照应这边,勿令世子迟到,自己匆匆先行去了。
    屋内,宇文峙仰面卧在榻上,闭目,一动不动。
    昨夜回来之后,他便片刻也未曾睡着过,回想种种过往之事,时而沮丧无比,想着她既如此说了,不如遂了她愿,成全便是。终究是他心里的人,她能得偿所愿,那便最好。他堂堂丈夫,何必自寻烦恼作茧自缚。时而又觉万分不甘,定要搅了今日之事。他不遂愿,天下谁也休想遂愿。不能得到自己心仪之人,那就叫她记恨一辈子,也是值了。
    宇文峙只觉心中忽而爱意翻涌,不可遏制,忽而恨怒滔天而来,意气难平,已是辗转半夜,竟然始终无法做下决定,正煎熬着,又听管事在外叩门,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时辰快到,不禁变得愈发烦躁。再躺片刻,猛一咬牙,睁目,自榻上翻身而起。
    他被人服侍着洗漱,更衣毕,沉着面出来,转过门墙,抬头看见黎大禄正和一名随他此番同行而来的家将也自近旁一屋中行出,二人看去刚议事完毕的样子。
    那家将是家族中人,名宇文吉,也是他父亲的心腹之一。走出去几步,黎大禄好似又想起什么,看了下周围,将人再叫到木荫遮蔽的庭隅,低声吩咐了几句,完毕,目送宇文吉匆匆而去,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望向宇文峙住处的方向,摇了摇头,正要走来,冷不防,身后一道声音响起:“你们在商议什么?”
    黎大禄转头,见是宇文峙自一丛枝木后走了出来,这才松了口气,敷衍两句,打量了眼外甥,他已换上礼衣,人看去精神许多,夸了几句人才出众,便催出门。宇文峙却不动:“你们躲躲藏藏,是不是有事瞒我?”
    黎大禄见外甥冷冷瞧着自己,迟疑了下,领着他返身进屋,闭门低声将计划说了一遍。
    蜀地多能人异士,他此行带来了一名养了多年的极擅驯马、能通马语的能人,今日扮作随行带入大射场地,伺机而动。
    据那驯马人的说法,马能听到一种人耳所不能察觉的声音,此人便能作出此声,用来操控马匹。到时宇文峙若是局面被动,那人便将当场施技,扰乱对手坐骑,从而保证宇文峙能在大射礼上夺魁。
    黎大禄说完,见外甥定定望着自己,以为他不信。
    “世子放心,那人极少失手,并且,保证神不知鬼不觉。舅父早上不是对你说了吗,定能叫你如愿以偿,赢得公主。”
    “住口!”宇文峙忽地变了脸色,勃然大怒。
    “我若有本事,我自己去赢,技不如人,那便认输!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的面容铁青,说完,拔刀转身便去。
    黎大禄知他是要去杀那驯马人了,反应过来,喝道:“站住!”
    宇文峙怒气冲冲,哪里还会听从他言,黎大禄抢上去一步,拦在了他的面前。
    “此事郡王也是知晓!你敢不从?”
    宇文峙一呆,脚步停了下来。
    黎大禄开门,看了下左右,命随从全部远远退开,重新闭门说道:“你父亲对此事极是重视,我此行出发之前,他再三吩咐,定要想法助你赢得公主。”
    他顿了一下:“你知他为何对此事如此重视,寄予厚望?”见宇文峙望着自己,将声音压得更低。
    “剑南道如今可不止你父亲一家独大。世子你若能做成天家娇客,挟朝廷之恩,对你父亲借机立威坐大,收拢人心,都是大有裨益。”
    宇文峙起初低头不言,片刻后,咬牙道:“要我用这种手段去赢人,恕我难从!”
    黎大禄为之气结,顿了下脚,犹豫片刻,道:“你难道真的半点也不知晓你父亲的心思?几年前他礼遇叶钟离,这般延揽求士,你道他目的为何?”
    他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见宇文峙猛地抬目看来,面露惊色,继续道:“他心思隐秘,这些事自然不会和我讲,但怎能瞒得过我的眼?自然了,不是目下,目下机会未到,但是,等到圣人有朝一日去了,那便说不准了。”
    “你的父亲姬妾成群。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我动身来此之前,他的宠姬刚生下一个儿子。世子!你要为自己将来打算!”
    “我黎氏系剑南道世家。你的父亲当年求娶你的母亲,就是看中我黎家之势。如今你虽还有母家可供倚仗,但日后,假使郡王坐大,再受妇人蛊惑,寻个借口废你,也不无可能。废嫡长,立庶幼,如此之事,古往今来,数不胜数。你须抓住如今这个机会,借机也扩你的势,叫你父亲不得不倚仗你,将来,一切才都会是你的!”
    “舅父定会全力助你。你也听舅父的,此事,照计划便是,勿叫你父王失望。”
    “大射礼时辰快到,你收好刀,整理下,随我去!”
    黎大禄凝神听了下远处朱雀台方向隐隐传来的号角之声,吩咐一声,打开门,迈步走了出去。
    宇文峙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黎大禄往外去的背影,眼皮跳个不停。
    慢慢地,他抬起那一只握刀的手,将刀举至面前,盯着雪刃上清晰映出的自己的那一双眼,面庞渐渐扭曲,猛然一个反手,将刀砍向了自己的左臂。霎时,殷红的血沿着刀锋流下,染红大片衣袖,滴滴答答,溅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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