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的目光从他那一只慢慢又放下地手上收起,朝他微微一笑:“醒了?”
    他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衣裳,默默套上身。
    絮雨又朝外走去,正要叫贺氏为他送吃食来,听到他在身后道:“不用了。我不饿。”
    她停步,转过头。
    “对不住你了,我……”
    一时之间,昨夜的段段经历,在他的脑海中交相映现。无数话欲待出口,然而到了最后,他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了这半段残句。
    絮雨慢慢走了回来。
    “昨夜后来,你都去了哪里?”
    他避了她的目光,以沉默应对。
    “你和阿耶说的话,我听见了。康王不是你杀的。”
    他抬眼望她。
    “你和阿耶说的那段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骗不了我。”
    或许是不愿听他对自己也撒谎,更或许,是不愿叫他为难。不待他回答,絮雨便继续说道。
    “那天康王走后,没片刻你便回了。如此短的一段时间里,人哪怕真的如你所言是你杀的,你也来不及处置后面的事。除非你有预谋,提早安排了人手。但当日康王加入同行却是个意外。所以我知道,不会是你。或者……”
    她注视着对面的裴萧元。
    “退一万说,即便是你,你也有同伙。”
    “那个人,就是承平。”
    回答她的,依旧是他的沉默。
    絮雨等待片刻,便不再追问。
    她改了话题。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从你遇刺消息莫名传出去开始,处处不对劲。”
    “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放出这个消息的人,不是我的阿耶。太医更没这个胆子。”
    “这件事,你怎么看?”
    “是李延。”他终于开口,应道。
    絮雨点头。
    “是,我也这么想。就是他。他始终都在。如今这样的局面,也就是他的所愿。从前我将他想得简单了。他的身份便是他天然的武器。他可以拿来和野心家们周旋,相互利用。长安内外,这样的野心家,我敢肯定还是会有不少。有人或许在暗中保护着他,所以这么久了,他始终可以藏得很好。”
    “裴二,倘若我说,承平也和他认识,甚至有所往来,你相信吗?还是你会认为,这是我对你袍泽兄弟的无端猜忌?”
    裴萧元和她四目相望着,没有立刻说话。
    “我并不是说,承平听命于李延,受他的操控。但他二人从前应当很早便认识了。”
    “最近我询问了一些从前的宫中旧人,打听到一件事。承平是在景升末年,以质子身份来的长安。在质馆里,因他年纪最小,六七岁吧,不懂中原的话,不知中原礼仪,当然,最主要的,是他背后族人力量弱小,父王尚且遭到老圣人的背叛和轻视,需忍受屈辱,去拜被老圣人另外册封的狼庭之王,更何况他这个年幼的质子?长安当日的繁盛和光明,想来他是没有机会去体会的。他在质馆里,应当受了不少的欺凌和屈辱。我听说有一天,他再次被人欺凌时,当时还是皇太孙的李延路过,帮了他,并且勒令旁人不许再欺辱他。”
    她看着裴萧元。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承平和李延认识,并且,一直保持关系到了现在。”
    裴萧元定住了,突然,在他的脑海里,跳闪出来一件从前曾发生过的事。
    当时他并未多想。
    然而此刻,因了她话,当再细想一遍,已是不难领悟。
    霎时,他的眉峰紧紧地皱了起来,神色转寒。
    他猛地起身,自己匆匆套了靴,转身待要出去,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她的声音。
    “你先不要去!”
    他转面,见她朝着自己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白天出宫后,我去探望过文君了。我有一个想法。”
    “你帮我,将李延引出,然后捉住他。”
    絮雨望着裴萧元,说道。
    第120章
    黄昏的城外郊荒,夕阳如血。一片野林溪边,承平盘靴随意坐在一块草陂地的大石面上。在他不远之外身后的林中,正传来一阵皮鞭狠狠挞抽在人皮肉之上的声音。伴着痛苦的告饶之声,施咄的叱骂也随风隐隐飘出。
    “当我命令是空话吗?有没有告诫过,劫财便劫财,不许再随意奸|淫杀人?”
    他神色凶恶地盯着地上的手下,又甩起一鞭,重重抽在那人脸上。霎时血沫随鞭溅飞。那人又惨叫一声,抱头在地上翻滚。
    昨夜此人领头,在城外劫了一辆赶在天黑前出城、又连夜行路的马车。车主是韦家的一户远亲,虽然这次侥幸逃过牵连,然而家主还是惶惶不可终日,遂卷起细软带了一家人想出长安,不料被施咄的手下在城门口盯上,因受限令,已许久未再做这事了,手痒难耐,又知这家是可以动的,跟出去后,轻车熟路做了一笔。
    “从前不是一向那样的吗?为何如今就不行了?再说了,将来事成,还要劫掠长安三日三夜的!如今不过睡个女人,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另名同跪在旁的手下终于还是壮着胆,小声地辩了一句。
    承平双目漠然前望,举起手中酒嚢,喝了一口酒。
    施咄回头望一眼水陂边的背影,转过面。
    “从前是从前,将来是将来!如今少主如何吩咐,就要如何去做!”
    他拔出腰刀,上前揪住那人一只耳,手起刀落,伴着一道惨声,一只染了血的仿佛还噗噗跳动着的人耳便掉在了地上。
    “念在初犯,这是小惩!少主大事正到关键时刻,什么意外都不能发生!要是你们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裤带下的东西,我来替你们处理!”
    施咄那两只嵌在鞭痕狰狞的脸上的双眼看起来凶暴如兽,目光扫过周围人一圈,众人无不胆寒,连那刚被割去一只耳的手下也不顾止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磕头认错。
    施咄走出林子,向着背影低头下跪。
    “是我没管教好人,少主恕罪!”
    他的目光不复片刻前的凶狠,惶恐之余,也是暗带几分不解。
    对于他们而言,劫财之余无区别地杀人或者兴起便在杀人前先□□一番,是理所当然。从他们来到人世能听懂第一句话起,被教的,便是打赢了,就能杀别部族的男人,抢他们牛羊,叫他们的女人为自己生孩子。打输了,就换成别人杀他们的男人,抢他们牛羊,他们的母亲女儿和姐妹,只能去为别人生孩子。
    何况,与司空见惯的战时攻下一个地方之后的屠城相比,昨夜之事,简直微不足道,劫的还是和韦家一案有关的人,过后处理极是干净,绝不会出问题。
    然而这次,不知为何竟触逆鳞,少主知道后大发雷霆,这实是施咄料想不到的意外。
    难道这就是少主和某些讲究礼法其实在他眼中近乎迂腐的圣朝人走得太近的后果?他不由在心里暗自揣度。
    承平如同未闻,只转头,眺望夕阳里通往长安的一条黄尘土道,微微皱眉。
    “怎的人还没来?你送到消息没?”
    施咄立刻跟着起身眺寻。
    “确实送到了,也叮嘱他务必来。”他应道。
    长安还没来得及解除因此前发生的那一连串惊天巨变而执行的严格宵禁,近来,在皇宫南院的百官衙署里,渐渐又传开另外一桩骇人听闻的传言。
    当日在禁苑之中,其实是驸马伺机杀了康王,其目的,便是将罪名加到太子头上,好将太子一党逼到绝境,仓促动手落入陷阱,从而扳倒柳家,报得父仇。他虽成功欺瞒众人,也实现了目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种行径,依然没能逃过圣察。
    圣人醒来的那个早上,百官退下之后单独召他,就是为了此事。据说当时他无法抵赖,遂供认不讳,圣人暴怒,拔剑杀人,发出的响动传到了殿外的门前,耳尖的路过的宫人甚至都能听到些动静。最后虽因公主的缘故,圣人暂未杀他,容忍了下去,但应当也是活罪难饶。
    那天之后,公主摆驾去了皇宫,随后一直伴在圣人身边,除照顾圣人,也在圣人和百官之间转达各种谕令,再没有回去过了,剩驸马独自被软禁在永宁宅内。那宅邸外面看去和平常一样,然而其实四门角落和周围的暗巷里,日夜皆有暗卫轮布,严禁宅邸内外交通。
    圣人固然一向器重驸马,然而出这样的事,谁能真正容忍得下一个杀自己亲儿的女婿?何况,还是帝王之尊。
    此事最后,他到底将会如何处置驸马,是为公主另外择人,还是不了了之,大臣们无人能够断言。只知崔道嗣入宫为崔郎鸣冤求情,结果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在宫外,从早到晚,跪了一天,最后是被赵中芳叫人抬出宫门的,过后更是遭到连降三级的惩戒,被夺实职,从三品高官变作了弘文馆的六品校书郎,引来不少平日和他不投之人的讥嘲,笑他这回托外甥的福气,当真集时下士人三大梦想于一身,进士及第、娶五姓女,再加一条,修国史。
    施咄知少主为此事已暗中奔走多日,到处求告熟人,想见裴萧元一面,然而始终无果。传信入宫求见公主,同样石沉大海——不少人已在传言,公主对驸马也极是失望,不闻不问。
    实在是这回,驸马做下的事太过骇人,追根究底,不止皇太子,废太子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圣人因他而连失二子,断绝嗣脉,怎么可能轻易得赦。
    就在昨日,施咄又奉命暗寻陈绍。
    此人之所以浮出水面,是因少主前些天也曾派人飞马传信到了东都,将事告知裴冀,以求对策。裴冀震惊之余,一时也无良计,但已回往东都的何晋,暗传来了这个名字,这才有了今日这场约见。
    “有人来了!”
    落日坠下地平线,天色骤然转昏,施咄忽然轻声嚷了一句,从高处跃下,迎上去察看。
    很快,他将一人领来,躬身道:“少主,人来了。”
    “王子不找我,我本也要来寻王子的。奉裴郎君之命,有重要事相告。”
    陈绍行了一礼,恭声地道。
    深夜,在同一片陂地的水边,承平月下独坐。
    时令已入十一月,夜风挟来几分透骨的寒气。长安外的月,也显得比城内要大几分,白霜似的冷光一倾而下,涂覆满了大片的野地。来自不知藏在附近哪座荒山角隅的野寺三更钟鸣响过,良久,随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才踏着乱草,从林中走出。
    “你要见我?”
    月光映出一张面带笔直剑痕的苍白的男子面颜,他望着前方之人的后脑,发声说道。
    承平仰脖,灌下最后一大口酒,挥臂,一把将空嚢远远地抛弃。
    “殿下早就来了吧。在林中藏潜,是否另得乐趣?”他头也未回,冷冷地道。
    来人便是李延。他自然听出来承平言语里暗含的讽刺之意,嘲他过于谨慎,只他怎会在意这些,淡然笑了笑。
    承平转了面,借着月光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看来你在长安是另有高人保护了,藏得这么好,安坐钓鱼台,收获还不小。”
    “你突然找我,何事?”李延半句也不多说,只反问道。
    “裴二婚前遇刺,是不是你干的?”
    李延沉默了一下,点头:“是。无望为我所用,他活着,便叫我多出一个劲敌。纵然不愿,也不得已为之。”
    承平漆黑的眼眸里起来一道反射的碎冰似的月芒,一闪而逝。他从石上轻巧跃下。
    “总算你还识相,未动裴公。否则,成了不死不休的对头,你便没有如此的运道了。”
    “裴公声望卓著,敦厚慈良,于我无半分害处,我何必——”
    他忽然仿佛有所领悟,目光微微闪烁,停下望向承平。
    “你此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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