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整个人抱住后,又安慰似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你真没事吗?你方才做了甚梦?”
    她的举动终于令她稍稍心安了些,柔顺地伏在他的胸膛里,令自己砰砰跳动的心和他的贴在一起。待感到他的心跳渐渐平缓,自己亦是稍安,仰起脸问他。
    “我没事。方才吓到你了,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充满了歉疚之情,然而语气却是含含糊糊的。
    显然,他并不愿和她提方才那个能令他变得如此怖异的梦。
    她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那一双被夜色隐没的眼,然而看不见,只剩他目底微微烁动的几点夜光。
    “天还没亮。你再睡吧。”
    最后他柔声说道,将她抱着,放回在了枕上。
    因这一场梦魇而起了响动的寝堂,再次归于宁静。
    这一次,他睡得很是沉实,呼吸均匀,再也没有任何的意外。
    絮雨将自己缩在被头之下,只露出一双眼,悄悄地睁着,看着枕边之人沉睡的侧颜,醒到了天亮。
    从未有过一刻如这一夜,叫她异常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有属于他的心事,很重的心事。
    然而,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和她说的。
    第127章
    远处响起隐隐街鼓之声,絮雨望着那道悄然出帐开始穿衣的身影。
    崔道嗣昨日在领了安北使之职后,不敢有片刻耽搁,择定随从,自鸿胪寺点选译人、从官,加上护卫,组成了一支人数数百的出使队伍,今晨立刻动身出发北上。
    裴萧元一早要去送行,她也将同去。
    他正往身上套着一袭衩衣。在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展衣声里,舒袖随他动作,拂出一缕微风,惹得近畔一簇烛火闪晃,轻纱帐门亦随之微微曳动了几下。
    絮雨的目光停了一停。
    他终究是没有留意这一面新挂的床帐有何特殊之处。应是早已忘记。
    那是多久之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琐碎之事了?
    其实莫说是他,便是她自己,在昨夜看到之前,也早就忘了。
    始终牢牢记住的,大约只有青头一人而已。
    絮雨忽觉几分好笑,为自己那一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很快,她彻底抛开此事,跟着掀被下榻。然而,也不知怎的,双足才落地,站起身,胸口忽然发闷。
    接着,一阵反胃之感袭来,人登时不适。
    他应是听到了身后她下床所发的轻微响动,转脸望她一眼,见状,立刻走了回来,伸手一把扶住她臂。
    “你怎么了?人不舒服?”
    絮雨借他扶持,慢慢坐回在了床沿上。
    很快,不适之感消失了。
    她抬起脸,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摇头:“没事。方才只是忽然有点气闷,已经好了。”
    他端详着她近来总显血色不足的一张脸,显然还是不大放心。
    “你躺回去吧。今早不用去了,我去便可。我叫贺阿姆去传个郎中来,替你瞧瞧。”
    他转身便要去叫人,被絮雨从后一把捉住衣袖。
    “我真的无妨。一大早的,不必多事。”
    随手捡起昨夜落在枕畔的一支发簪,她抬臂,一边用簪重绾一头散乱的长发,一边解释。
    “想是近来事多,睡不大好,所以方才气闷而已。”
    他仿佛还在迟疑。
    她站起来,冲他嫣然一笑。
    “我真的没事了。身体如何,我最清楚不过,我会多休息的。你舅父此刻想必已动身去往宫中辞拜我阿耶了。咱们也别耽搁,免得赶不上送行。”
    烛火光照之中,她那一张比之从前清减了不少的面容,似一弯淡雾轻笼的春夜瘦月。
    此刻的她,本当柔弱而婉转,惹人无限爱怜。
    然而眼前的她,分明却是笑靥绽放,是神采奕奕,叫人放心的模样。
    他不由又记起了昨夜他遭遇梦魇她扑来时抱住他的一幕。从未见她露出过那样惊恐的模样,她一定是被他吓坏了。
    然而,他能给她的全部回应,却是那样的有限。
    在知晓了那件事的最终面目之后,有一道无形的墙,已是悄然竖在了他和她的中间。此前和她一起时的种种欢愉,在他这里,已是戛然而止,譬如草叶朝露,日晞而去。
    北渊城外曾经覆过的血太厚。风沙可以埋没一切,平复大地之上的刀壑和剑痕。他却终究是做不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昨夜的梦里,那一支他射入了承平后背的箭,将他又一次带到了北渊之地。尸山如倾,血海覆顶。
    她必定以为他认不出昨夜新张的那一幅云帐,记不得长安日子里,他和她共有的最初的那段欲说还休、半喜半嗔的隐秘心事。
    他什么都记得。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惟只能作不见,仿佛无知无觉。
    然而此时,就在这一刻,对着如此一个笑盈盈的她,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根利鞭无声无息地抽了一下。忽然恨起自己,那一夜,为何最后还是去了西市。
    倘若他没去,不听,至少对着她,在伸出手的时候,是否可以心安一些,不用像如今这般,戴了一只看不见的枷锁。
    在他无言的注视下,她套好衣裳,走出去,开了门,唤人服侍洗漱。
    冬日清晨的第一道朝阳,射在了开远门外一片纵横的柳榆林前,映得昨夜凝挂在柳枯灰枝上的条条冰凌,烁着点点晶亮的光。
    宁王领着一干朝臣,将崔道嗣送到了开远门外的十里别亭之地,裴萧元便候在十里外的这片柳榆林旁。
    戴着幞头、穿翻领披衣,作长途行路装扮的崔道嗣领着一众随从由远及近地行来,出现在了附近空旷的官道之上。
    崔道嗣不似片刻前和众人辞别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他眉头微锁,应怀心事,在路边看到裴萧元,也无多少惊讶之色,显然这是他意料中事。但紧接着,当发现另一道披着毛边斗篷的身影从裴萧元身后的一架碧油车里显身,登时面露诧异之色,仿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随后,他反应过来,滚下马背,领着身后一众之人跪在了路边,喊着拜见公主。附近林中杂鸟惊起,纷纷斜飞逃走。
    一同出来的青头伶俐地往马车前摆上一只踏脚杌。絮雨下了车,立刻托扶起崔道嗣,叫他无须多礼。
    崔道嗣赶忙躬身作揖,说自己怎当得起公主如此纡尊相送。
    絮雨笑道:“崔公是驸马亲长,便如同我的亲长。何况此番出使,不畏险途,为国奔波,我极是敬佩,临走赠酒相送,是应当的本分。”
    青头早端来一只托盘等在一旁。她提起盘中方才热在车厢火炉上的酒壶,倒了杯暖酒,双手奉上。
    “请崔公满饮此酒。但愿此去一路顺利,早日平安归国。”
    崔道嗣感激涕零,颤巍巍地接过,一口饮完,放下酒樽慨然道:“请公主放心!老臣一身老病,形同朽木,蒙圣人不弃,将如此重任交托,便是明知前途刀山火海,也必直往不退。纵然蹈节死义,亦是在所不惜!”
    青头见崔道嗣一副老病之状,却还如此表态,感动不已,噗通一声下跪磕头:“崔公高义!倘若不是小人无用,怕去了会给崔公添乱,小人恨不得这就跟着崔公一道北上建功,荣归长安!”
    崔道嗣连连摆手,叮嘱他安心留下,服侍好驸马和公主。
    絮雨早便看出来了,崔道嗣口里和青头敷衍着,眼角风却频扫向立在一旁没开口过的裴萧元。只青头情真意切地还要继续说下去,便出声,微笑着打断道:“我瞧周围雀鸟不少,车里正好有几块糕饼,可以去喂它们。”
    青头闻言作罢,忙跟她回往马车取食。
    崔道嗣等公主去往一旁喂鸟,命随从原地等待,向着裴萧元丢了个眼色,引他往附近的林隅行去,见外甥停了步,又拖他强行继续前行,直到入了林,来到一道冬日枯水的野溪之旁,回头观望身后,确定话声不会落入人耳,这才停了下来。
    “舅父此番受贬,全是因我之罪。我连累了舅父,此前早便想寻舅父赔罪,只是不便见面,只好借此机会来向舅父告罪。恳请舅父见谅!”
    裴萧元待要下跪叩首,被崔道嗣从地上一把揪了起来,“罢了罢了,还扯这些何用?”
    他也不复片刻之前在公主面前的老迈虚弱之状,又劈头便问:“你和公主和好了?当真没事了?”
    自从废太子和康王双双出事之后,皇帝显是备受打击,想来龙体不宁,因而愈发深居简出,久不露面。便是近来,偶尔开始亲召臣下问事,也是君臣相对,远远隔绝,且身畔必定伴着公主。如今南院里的日常之事,多通过宁王执令。但人人都知,实际在皇帝身边辅理奏章参与议事,乃至一起做出策令之人,则是备受皇帝宠信的公主了。公主如今实际地位,可见一斑。
    外甥会在今日出城相送,这是崔道嗣预料中的事。但公主竟也会和他一道前来,且对他态度如此恭和,这实在是意外之喜,甚至称是受宠若惊,也是不为过了。毕竟,就在不久之前,驸马因了疑罪,见恶于皇帝,公主和他日渐疏离,许久不回永宁宅,此事人尽皆知。
    裴萧元顿了一顿,含混应了一声。
    诱捕李延一事,即便是现在,知晓内情之人也是有限。对外只说是缉拿承平。他自然也不会和崔道嗣讲。
    崔道嗣却以为自己猜想无误,目露喜色,长松了气。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喃喃念了几句,“我先前就是担心这个。不知多少人都巴望你和公主坏事,好争这驸马之职!”
    “想我振振公族,子弟如麟,岂会让小人得逞!”欣慰之余,他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
    裴萧元不愿多提这个,转话道:“舅父领下出使之责,到了之后,务必多加保重自己。舅父可寻令狐节度使相助。他从前曾是我伯父麾下之将,也做过我的上司,是能信靠之人。”
    不料崔道嗣闻言,却面露古怪之色,道:“二郎子,你以为圣人真信我,能劝动阿史那认罪罢手,还是我能联合周围酋领,阻挠他行逆乱之事?那小儿的狠辣狂妄非常人能及,都敢把长安的天捅出那样一个大窟窿,谁去了都没用!不过是因我身份还算合宜,派我走个过场,先礼后兵,留些时日准备后头的事罢了!你舅父我啊,我这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去了,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回,实在是外甥交友不慎,卷了进去,他才迫不得已站出来,揽了这个苦差。瞥了眼神色愈发负疚的外甥,暗叹口气,又改了口。
    “不过,我正好也借此机会,出来避下风头。”
    他皱起双眉。
    “我总觉着,朝廷还会出事。万寿不是暂停了吗?我得了个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西平郡王世子前几日趁机提请出京西归,公主却不允许。我还听说,大射礼归来之后,郡王进奏院曾谋划私带世子离开长安,只是不知怎的,计划不成,世子随后其实一直遭着软禁。倘若是真,难道是西南那边也要出什么乱子了?”
    他忧心忡忡,长长叹了口气。
    “这才过了多久的太平日子,这里乱,那里乱,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裴萧元没有作声,一动不动。
    “萧元!”
    崔道嗣忽然叫了他一声。他抬起眼目。
    崔道嗣神色转为凝重。
    “你伯父不在此处。他若在,自会和你说些担当之辞。但你不妨也听听舅父的劝!日后,真若打起来了,别管哪里打,你记住,千万不要立刻揽事上身!你如今既然赋闲,何妨避嫌到底,往后退靠一些,叫别人先去争功好了。轻易能赢的仗,叫别人去打也是无妨,最后不是什么大功劳。要等到别人打不赢,你觉着可以,再出来救场!懂了吗,那时不但显你沧海横流救难之功,敌方也耗损了实力,胜率更大。倘若是你也没有把握的仗,那又另当别论,绝不能轻易应承!”
    他顿了一顿,“你或瞧不起舅父为人处世。但这些,是舅父为官多年的心得,全是教训!报效朝廷固然应当,何妨也为自己考虑几分。你的父亲,他就是太过忠烈,当年丝毫不为自己着想,这才……”
    崔道嗣猝然打住,摇了摇头。
    “总之,全是前车之鉴!血淋淋的教训!你一定要听舅父之言,千万不要逞血气之勇!三思后行,对你没有坏处!”
    他说完,见外甥始终沉默着,忍不住催促:“你听进了没?你若不应,我出使了也不放心!”
    “我记下了。多谢舅父提点,遇事我定会慎重考虑。”终于,裴萧元发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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