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的眉微微动了一下。
    “自然了,错不在你,完全在我。”絮雨续道。
    “你不必有半点自责,该自责和后悔的人,应当是我。”
    “嫮儿!”
    裴萧元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接着,他挺身前倾,双手按压在了案面之上,朝她靠了些过来。
    他望着她,眉峰紧皱,目光中满是复杂难言的神色。
    仿佛是第一次,在两人亲密之外的时刻,听到他如此叫自己。
    絮雨微微一笑,掌心朝天,以讨要的姿势,向他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你的鱼符,可还带在身边?”
    裴萧元起初仿佛一怔,在短暂的茫然过后,他沉默着,不答,身体一动不动。
    “倘若在,便还给我吧。”
    絮雨说道。半晌,见他恍若未闻,只那样看着自己,便也如他那样直起身,朝他也倾身靠了过去,等臂可以够到了,她的手便缓缓探到他腰间蹀躞带的位置,寻到了一只小皮袋,摸索着,掏了进去。
    指尖触到一面冰冷的硬物。她顿了一下,拿住了,待要抽出,忽然,手背一凉,一只大手压了下来,五指攥拢,登时将她的手连同指尖之物紧紧包住,一下便阻了她的抽离。
    在絮雨的记忆里,他的掌心一向是干爽而温暖的。然而此刻,这只攥握着她的大手,触感却是如此的冰冷。粗糙而冰冷。
    她试了下,想抽离,无论如何也抽不出,反而被他攥得更紧。
    “嫮儿,对不起……”
    中间隔着一张小案而已,二人皆是微微倾身朝向对方,她一手又被他如此握住了,两张脸面便不可避免地靠在了一起。
    距离是如此之近,在他又涩声唤她,哑声说对不起之时,絮雨那敏感的耳垂,甚至能清晰地感到他扑面而来的气息不稳的阵阵热气,竟给她一种即将就要亲吻上来、耳鬓厮磨的错觉。
    她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停止了试图抽回手的举动,任由他握着。接着,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和他便如此四目相交地对望了片刻,她的唇边忽然浮出一缕笑意。
    “裴二,”她亦改口,不再唤他是郎了。
    “你曾说,你第一眼便喜欢我,我是你心上的人,对我而言,这便够了。真的。”她轻声说道。
    “你已有了心结,你我都清楚这一点。事已至此,即便这次你又对我心软,继续维持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也将不复是你第一眼便喜欢的那个人。我不愿等到那一天,遭你真正厌弃乃至恨恶。更不愿你对我的喜爱,变成加在你自己身上的牢笼。”
    “我对不住你。倚仗你对我的好,不顾你的意愿,强行要你做了我的驸马。我当初的目的也达到了。哪怕你已知道真相如此不堪,你依然不曾生出半点叛朝之心,甚至,面对你恨了将近二十年的最大的仇人,你也隐忍,继续向他跪拜,口称圣人。而我,父亲是恶首,我却不会和他决裂,依然站他身边,因我是他的女儿——”
    “还记得新婚之夜,我们说过的话吗?我不会勉强你。”
    裴萧元的眼角抽了一下。
    “裴二,我第一次在甘凉郡守府里见到你,你表面看起来是谦逊而平和的,但我知道,你实际是个骄傲的人,我甚至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了缈峰的影,孤高而坚定。如今却因为我,叫你陷入了如此的境地。”
    “所以,”她凝视着对面这一张英俊至极的裴家郎君的面容。
    “倘若你自己还是没想好该当如何,那就由我来帮你决定——”
    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她一个发力,便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包握中强行挣脱出来,连同那一枚鱼符,一道抽出。
    裴萧元的手颓然地僵住了。
    絮雨将鱼符捏在掌心里,用力收紧。
    大雪在亭外纷纷地落,炉火徐徐地吐着微热的气。两人便如此相对着,许久,谁也没再说半个字。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快的马蹄疾驰之声,打破了这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金乌骓沿着河畔,冲破雪阵,正向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絮雨转面看了一眼,顺势站了起来。
    “你的马来了。我也该走了。”
    她含笑道,自己整理好披风。
    “之前天龙厩的人告诉我,它自己回来了,在那里不吃也不喝。它不知道你不要它了,更不知道你被关在牢里,应是一直在等你再去接它,我便将它接到身边,养了几天……”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不稳,一顿,立刻止住,接着,她将帽戴了回去,将自己的一张脸完全地藏在了帽中,随即转身下亭,走到了停在河畔的骏马之旁。
    金乌骓亲昵地朝她贴来,伸出温热的舌,温柔地舔去她方终于背对着垂落、沾在了面颊上的两串眼泪。
    絮雨被它舔得感到一阵发痒。她一边躲,一边笑着伸手,抱住它的头,柔声道:
    “好好听话,保重自己,早日凯旋。”
    她说完,松了马,迈步,在雪地里匆匆朝前走去。
    几名隐在暗处的宫监立刻抬着一顶暖辇走来接她。她低头上去了,消失不见。杨在恩和另一队宫卫紧紧跟随在旁。走出去一段路了,忽然不知何故,那暖辇又停了下来。
    片刻后,杨在恩的身影又渐渐变大,他走了回来,朝着仍停在离亭下的裴萧元恭敬地行了一礼。
    “公主可是还有别的吩咐?”他哑着声,低低地问道。
    “公主命奴来告诉裴郎君一声,她已怀有身孕——”
    裴萧元的肩膀微微晃了一下,猛地抬眼。
    “公主说,请裴郎君放心,更无须有任何顾虑,她会好好生养。此事告诉郎君,是因公主觉着不该隐瞒,也无必要。”
    “公主还说,将来无论怎样,倘若郎君希望,则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可以让孩儿姓裴,以此姓而骄傲,并且,拜祭裴家先祖。”
    杨在恩说完,朝着裴萧元再次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第137章
    漆黑如墨的渭水之上,雪片如玉龙鳞甲漫天飞扬。白皑皑的积雪地里,红衣胜火,那背影渐渐远去。
    他倏然领悟,冲出离亭,冒雪追了上去。
    她的身影分明就在前方,然而却又那样虚幻和缥缈,无论他如何追赶,总是无法触及。
    她若即若离,如雪中一枝怒放在五月间的丹榴,鲜明耀目,却又不是真实存在。
    她分明徐徐行在雪夜的渭水之湄,却又宛如游在洛涘,衣袂翻飞,倩影宛如神女,可望,却永远而不可近。
    “嫮儿,嫮儿——”
    终于,在彻底明白,他或将无法如此便追逐而上之后,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那道身影高声呼唤,声音穿过茫茫的大雪,回荡在寂静的雪夜渭水之畔。
    在他充满焦急和惶恐的道道呼唤声中,她终于应声,停步在了雪中,缓缓转过一张娇面,静静地望着他正追赶的身影。
    她永远都是如此解语,不会叫他落空,哪怕是这一刻。怀着无限感激和冲动,这一次,他终于追到了她的身边,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中,炽热而凌乱的亲吻,不断地落在她眉额间的久远旧疤上,雪凉的眼皮和面颊上,最后,辗转到了两片如春日樱桃花的唇瓣之上。
    “嫮儿。嫮儿。”
    若已失去她很久很久了,久到世间几度历变沧海和桑田,当再次将她拥抱,他忽然记起幼时随母亲去往长安第一敕建名寺大慈恩寺听法时的一幕。当日长安万人涌向寺院,便连山门之外,亦是密布着前来听法的民众。法师端坐须弥座上,讲佛陀宣法,天花乱坠。幼时的他懵懵懂懂,何曾知法师宣讲为何,惟对这段印象深刻,竟记到今日。此一刻,他只觉自己如入那菩提伽耶山中,无数的华盖、璎珞、宝珠、宝瓶、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天界之花如天雨般纷纷自空中坠落。
    除去极大的激动和欢喜,他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如此,一遍遍地轻轻呼唤她的名。
    她的一双明眸久久地凝睇于他。
    “裴郎君,分明方才已经说好了的。你却为何又来追我?”
    忽然,她轻声问他。
    他一怔。
    她的问声分明轻柔,却不啻一道狮子佛吼,当头棒喝。
    伴着心头随之而出的一阵茫然空白之感,一瞬里,方才所有的激动和欢愉退去。
    为了她,还是为她方告诉他的那个于他而言不啻是巨大震动的或应称作是喜讯的消息?
    她将他的迷惘模样收入眼中,不过微微一笑,向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再次转身离去。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驻足,更是不曾回首。
    榴影消失。
    漫天花雨,亦泡影般幻灭不见。
    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茫茫大雪。
    原来只是一场梦幻。
    他裴萧元又何来的底气,胆敢那样一直追到迫她为他停步。
    那一夜,在宦官告事完毕,匆匆离去之后,他确曾追了上去。然而,追出去,靴履又如被厚厚积雪所缠,步伐越来越是沉重。
    终于,他还是颓然停在了她留的一串足印之后,目望着她乘的那一顶暖辇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定定凝望夜雪里远去的人,他不由又记起了另外一道榴影。
    那是他第一次正面遇到的她。在春日甘凉的郡守府里,当她施施然地向停在庭院当中的他行来,那一片石榴红裙,便在他的眼里印下了无法淡去的一抹印痕。
    他的母亲本就是个极美的女子,堪称绝色,又去得早,在他的印象当中,便更美得如若不是凡尘之人。有了那样一位母亲的比照,世上别的任何女子,纵然再是美貌,在他眼里,亦无不黯然失色。
    在他二十多年的经历里,她是第一个有光印入他目底的女子。甚至,一夜过后,那一缕余光还淡淡照在他本静如止水的心里,未曾散去,乃至令他暗中回味,微妙地影响了次日他一整天的心情。
    自然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她也是个美人。触动他的,或还有她眉宇间萦生的某一种气韵,仿佛冥冥中向他宣示,她是上天为他而造的一个最为契合他的女子。
    那一夜的后来,亭外纷纷的雪,飘落的萼梅,熄灭的炉,冷却的花椒茶,成为了他最后的印象。
    他在渭河畔的这座离亭下独坐许久,直到伤手处传来阵阵温热之感。
    是金乌骓踏雪而来,将头探入亭下,舔舐他,不停用头去拱蹭他。他被一片暖意唤醒。在那一刻,他又记起了她临走前抱着它的头和它说的那几句话,顿悟。
    他慢慢眼角发红,目眶湿润。
    她转头那一瞬所落的泪,他怎没看见。
    人不如马。
    金乌骓尚能温柔为她舔去泪水。
    年轻男子的眼皮微微翕动。他缓缓张开了眼。
    他仍卧在一顶帐篷之中,自梦中的梦中,醒了过来。
    这一场连下多日的暴风雪虽已停歇,但天寒地冻,积雪没胫,最厚处深达数尺,大半房屋也被大雪压塌。如此一顶毡帐,自是难以彻底抵御严寒,但无论如何,总比露天要好。仅存的房子都让给受伤之人了,他恐金乌骓在外冻伤,过夜也将其牵入帐中,用自己衣裳盖覆马背,以助其取暖。方才是他浸入梦眠太深,无法自拔,金乌骓或是担忧他死,竟将他舔醒。
    他再无半分睡意,定了定神,翻身而起,亲热抚了几下马颈,以示抚慰,接着,他起身出帐,借着帐外反射的雪光,朝着不远外墙头上那一道守夜士兵的黑影走去,吩咐下去休息,由他代替守夜。
    士兵是个投奔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当地混血孤儿,曾为贵族放羊为生,因太过饥饿,偷吃了几口犬食而被吊起来,待要砍断手脚,剥皮示众之时,恰裴萧元军队到来,将其解救。奴儿幼时起便一心向往长安。他十五六岁,和裴萧元正式从军时的年纪差不多,此刻,露在兽皮包裹外的一双眉睫结满厚厚的冰霜,当看到裴萧元到来,手忙脚乱,更是受宠若惊,无论如何也是不肯走,直到裴萧元再次发声命他下去,方感激拜谢,带了几分雀跃地下了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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