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温温小手用尚存的力气,紧紧拉住他衣袖,红着的眉眼中是藏不住的惧怕。
    顾诚因一时间又觉无奈,又觉可笑,他将她揽在身前,终也是软了几分语气,“不要胡思乱想,只是见他们而已。”
    马车最终停在高处的一片茂林中,天尚未明亮,藏于此处从远处山腰的位置便很难察觉到此处有人。
    等了许久,林温温因为药效的缘故,甚至还眯眼小憩了一阵,待她被顾城因唤醒,再次睁眼时,才知山腰那处的空地上,有人来了。
    车帘被顾诚因撩开,林温温一眼就看见了林信,在他身旁还有二房的管家,林温温当即便落下泪来,可当她看到走在最末的冯氏,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童时,她细眉拧起,心中又开始不安起来。
    距离过远,林温温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隐约听见哭声,那是冯氏在哭,她将怀中的孩子放在地上,李嬷嬷上前将孩子领去一旁,她又伏在林信身前哭。
    而管家与那几个亲信,此刻正在做的事,才真正让林温温心头颤动。
    “女子尚未出阁,死后不能入祖坟。”
    耳旁是顾诚因低低的声音。
    “林氏乃百年世家,又是五姓七望之一,便是你觉得他们在疼爱你,碍于规矩与脸面,他们也只能如此,随意寻处地方将你安葬。”
    静谧的林中,连鸟鸣似乎都消失了,只有冰冷的声音钻入耳中,带着刺骨的寒意,林温温仿若不慎坠入冰天雪地间忽然破裂的湖面,越陷越深,却又似乎永远也触不到湖底,只有深深的绝望将她从四面八方紧紧包裹。
    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忽然生出一团火光,鲜红的襦裙被丢入其中,精致的肩帛紧随其后,还有那雪白的狐领,嫣红的罩衫……她的一切似乎都随着火焰,被一点一点从世间剔除。
    而那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与她说了很多,将那些真相彻底撕开,血淋淋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原来,他们早就将收养了一双儿女,他们早已将她放弃,也许他们原本就没有疼爱过她,一切真如顾诚因口中那般……
    林温温泪眸彻底模糊双眼,从前只知话本中说到人心碎时的模样,林温温还很不理解,人的心长在身体里,怎么可能会难过的碎掉,而今日,她终是明白了何为心碎。
    那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彻底合了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又恢复了宁静,远处山腰的人影不见,只还有燃烧过后的一片灰烬,将青烟缓缓送入云端。
    马车又朝山下驶去,摇晃中林温温慢慢醒来,此刻天已大亮,半夏的药效已经慢慢散去。
    林温温意识到她正被顾诚因揽在怀中,便用尽全力让自己扶坐起身,朝马车最里侧缩去,她紧紧抿住双唇,眼含怒意地死死盯着面前男人。
    “真相很残忍,但事实便是如此。”顾诚因语气平静,朝她递去水袋。
    “顾诚因!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林温温抱膝的双拳在不住颤抖,一开口,声音也明显发颤,“你口口声声怨责氏族,怨怪我爹娘,可我问你,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是你,是你啊顾诚因!”林温温终是可以痛哭出声,她一把打掉面前水袋,尖利的指甲用力镶进掌心,她哭得语调尽失,满眼都是愤恨。
    “是你让我没了家,是你让我死在荒山中,是你让我成了孤魂野鬼,是你!”
    “顾诚因我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你怎么不去死!”
    “十岁那年你便该死!”
    顾诚因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恼怒,相反,此刻的他宛若许久前扶云堂的那个少年一样。
    面对卢芸鄙夷的辱骂声,他眼眸无光,平静异常,只那门外忽然闯进视线的少女,与他对视的瞬间,才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阴鸷。
    林温温恍然回想起了那一幕。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看错,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那丝不易觉察的情绪,才是顾诚因真正的模样。
    顾诚因平静地捡起水袋,用袖口轻轻扫去浮灰,再一次将水袋递到她面前,“三娘,喝水。”
    怒火中烧的林温温,莫名起了一身寒意,她抬手要去将水袋打掉,却被顾诚因一把钳住手腕。
    “你放开我!”她朝他喊道。
    顾诚因自然没有松开她,只面上依旧平静到让人寒毛卓竖,“三娘,你说得对。”
    “我的确是疯子,也的确残忍卑劣,是因为我,你才落到这个地步,可……”
    他沉冷的声音略微顿住,抬眼凝望着她,“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们放弃了你,但我不会,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我永远也不会放弃你,也永远不会让你离开,三娘……”
    他努力地朝她弯了唇角,“我们有彼此,不好吗?”
    沉冷的神情与唇角扬起的弧度,诡异的融合在一起,林温温瞬间脸色煞白,眸中有怒也有惧。
    “不好!”但她还是再一次不管不顾,选择开口驳斥,“我恨你,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不,你不该这样说,你应该说,你喜欢我,你与我是亲人,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顾诚因深吸一口气,再看她时,眉眼似比之前缓和几分,“你忘了么,这都是你亲口说过的。”
    “顾诚因你看不出来吗?”林温温扬声便道,“我那都是骗你的,根本不是真的,我恨你,我恨你,我恨透你了!”
    顾诚因刚生出的那丝温软,瞬间又被这一声又一声尖利的叫骂所击溃,他面容恢复凝冷,甚至比之前又冷下几分。
    “我看得出来。”他幽幽开口,“那又如何?”
    他喜欢听,便知是假,也无妨。
    “你喜欢宁轩那般温润模样,我不是也能为了你,学他那般,轻轻勾唇,言语温缓。”说着,袖袍中的手逐渐握紧,他让自己像以往那般,朝她温了眉眼,声音温软地开了口,“温温,说,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说你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我喜欢一条狗都不会喜欢你的,你别做梦了!”林温温不顾一起抬手去推他,却因马车下山时的颠簸,不慎朝前跌去。
    顾诚因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任她如何挣扎叫骂,也没有松开,反而还越锢越紧,恨不能将她直接揉进他身体里。
    林温温像是知道了他的弱点一样,从最初的辱骂,便成了一遍又一遍,说着让他刺耳的话。
    “我不喜欢你,我从未喜欢过你,哪怕一点都没有,我恨……唔……”
    她的话音被堵进了顾诚因的掌心中,许是猜出她会咬他,他便没有动唇,而是将她紧紧抵在马车壁的同时,一手用力托着她后颈,一手捂住了她的唇。
    细细密密的吻疯狂地落在她面容上,从额头到眉宇,到眼睫,到鼻尖,再到脸颊和唇角……他几乎没有将任何一处遗漏,且随着她的挣扎,而愈发炙烈,从最初的亲吻,到不住地吸吮……甚至还有那快要强忍不住的啃咬……
    马车飞驰,终是接近平坦。
    顾诚因也终于将她松开。
    林温温双目通红,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羞愤,“顾成因,你是疯狗吗!”
    顾成因用力捏起她下巴,望着她脸颊上隐隐渗出血迹的红痕,沉声道:“说,你喜欢顾成因。”
    林温温没有说,也没再责骂,那含泪的眸子就这样盯着顾诚因看。
    片刻后,她忽然跪坐而起,主动扑进顾诚因怀中,不等他反应,她便张口就朝他脸颊咬去……
    林府的马车从山的另一条路往下行驶,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冯氏与林信在后,小郎君与李嬷嬷在前。
    冯氏还在哽咽,不住地掀开帘子,朝那坟头的方向张望,“若三娘真的寻不到,那……那便是她的坟了……”
    林信宽厚的大掌一把将车帘拉上,他握住冯氏的手,眉眼坚毅,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没有如果,咱们温温一定能找到。”
    林温温失踪数月,林郁与张氏早已将她放弃,免不了还要怨责,他们一次次催二房将此事了结,避免日后落人话柄,他们林氏丢不起这个人。
    他们催二房抓紧时间将林三娘下葬,来以绝后患,可在林信眼中,这不是后患,这是他家温温的后路。
    无论如何,他不能绝了温温的后路。
    林信心出一计。
    女子若未出阁,便病故在家,于家宅而言,便为不吉,所以此次下葬,林郁与张氏只差人象征性问候几句,便不再过问,大房也是如此,尤其外面皆知,林家三娘是染恶疾而亡,便避而不及,哪怕林信送去下葬的消息,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吊唁。
    谁人都知,林家二房年前就过继到膝下了一双儿女,而那小女儿年岁尚小,时常哭闹,怕林家三娘的恶疾传染到她身上,便将她送去城郊二房的别庄娇养。
    待一切安排妥当,林信便对外人称林家二房的女娘病故,世人下意识便会觉得是林温温,然他从未直接点名道姓,未提三娘,未提名讳,只道二房女娘。
    二房如今的女娘,可以是林三娘,也可以是刚过继在膝下,年幼的林六娘。
    若有朝一日,他的温温归家,到时便对外称,入葬的乃是幼女林六娘。
    至于真正的六娘,到时也会妥善安排,可留下,继续做他林家儿女,顺延排行至七娘,也可回她娘亲身旁,总之,他们定会厚待。
    “郎君,你说温温此刻会不会已经……”冯氏虽然相信林信,可到底一日不见林温温,便一日无法安心,她人前装着已经不再难受,可一到人后,只他们夫妻两人时,她便又陷入悲伤。
    “不会。”林信之所以说得这般笃定,并不是在安慰冯氏,而是真正思索过后,才会下此决断。
    夜深人静,在不惊动整个林家的情况下,从林府逃出,又避开金吾卫与坊役巡逻,悄无声息隐藏至今?
    她家温温,根本没有这个脑子!
    她甚至连翻墙都做不到!
    抹黑走不到半里路,便会哭着往回跑!
    所以,林信相信,林温温绝不是自己带着珍珠跑的,也许正如那顾城因所说,温温不满婚事,寻了谁与她里应外合,就此而去,也许,是有人将她与珍珠一并掳走……
    但不管温温被迫,还是自愿,那带她走的人,并不简单,在上京这样的地方,此人背后定有势力,否则如何能做得这般滴水不漏,让他不管从何处着手,都寻不到一丝端倪……
    林信一手拉住冯氏,一手轻抚着腰间的荷包。
    “温温,不论你在何处,爹爹一定会寻到你,爹爹会带你回家。”
    第59章
    ◎你别逼我◎
    回到顾府, 林温温的脸颊和脖颈上有好几处明显的红痕,一看便知是云雨时留下的印记。
    顾城因面上也有红痕,只那红痕上带着牙印, 有血向外渗出。
    林温温知道他明日还要上值, 这样的脸肯定会被人询问缘由,便面露嘲讽地望着他。
    顾诚因并未气恼, 只先用帕子擦掉血迹,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送回了望烟楼,一路上两人皆没有说话,等送完林温温,他便直接回了主院。
    林温温回到房间后, 已经不在落泪,但脸颊上还有哭过的泪痕, 她一动不动, 只愣愣地坐在地上,望着空荡荡的桌案出神。
    片刻后,珍珠端着一盆热水推门进来,她将热水放在地上,跪坐在林温温身旁, 知道今晨顾城因带她出去是为了什么, 便一边低头用热水拧湿帕子, 一边问她,“娘子,可见到了?”
    见林温温半晌没有说话, 珍珠疑惑抬眼, 这才看到她脸颊和脖颈上四处可见的红痕。
    怪不得方才顾诚因那边派人来传话, 要她打了热水上来,原来两人一早就做了那样的事,还是在马车上……
    珍珠面颊微红,叹了口气,只以为是路上折腾狠了,林温温又累又气才会这样不言不语,便缓声宽慰她,“郎君也是,怎么这样不知轻重……娘子别气了……”
    “你说,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神仙?”林温温没有接面前的帕子,而是忽然开了口,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低落,声音也比之前沙哑不少。
    珍珠愣了愣,回道,“肯定是有神仙的。”
    许久未动的林温温,终是垂了眼眸,她鼻翼轻轻扇动,很快就红了鼻尖,“珍珠……那我肯定是因为惹怒了织女娘娘,才会这样的……”
    说着,林温温忍不住再次垂泪,与以往的哭泣时的情绪截然不同,这次她没有哭喊,只垂着眼睫默默落泪,令人莫名就跟着心碎。
    这可把珍珠吓坏了,赶紧将帕子扔回盆中,抱着她开始哄劝,“不哭不哭……不会的,织女娘娘那样心善,才不会生娘子的气。”
    “会的!”林温温伏在她肩头,苦涩出声,“乞巧节那日……我、我一不小心许了两个愿望……织女娘娘埋怨我太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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