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听了一会儿,说:“这是《雪吻绿萼》。”
    郁四娘“啊”了一声:“原来是你方才说的第二首啊。这曲子讲了什么,怎么风格陡变?”
    苏绾绾往背对琴声的方向,边走边道:“第一首讲的是两个知音相逢,第二首说其中一人竟是女扮男装。他们被迫分离多年,重逢仍在那间破庙。”
    细雪落满绿萼梅的枝头,那两人发现对方皆是孤身一人,等待自己多年。
    郁四娘兀自想像,想着想着,不知想到什么,她小脸一红:“这名字也太香艳了,听起来好刺激。”
    苏绾绾:“……”
    这两曲的指法极难,又曲调多变,不是为世人所钟爱的风格,弹奏的人自然少。
    苏绾绾也没想到,郁行安一听就知道它,还熟练地将第二支曲子弹奏而出。
    她倏然问道:“你们河西道的娘子和郎君们,几岁开始议亲?”
    郁四娘道:“十二三岁吧,大伯父本要为我议亲的,我让阿兄接我来了阆都,他一时就没插手。”
    郁四娘叹口气:“我时常羡慕阆都及阆都周边各州的小娘子。我才知道你们普遍十七岁以后才成亲,二十岁以后成亲也不奇怪——我想一辈子留在阆都!”
    随着寿和年间娘子地位的提高,许多人家认为小娘子太早出嫁,容易因生产之事夭折,故而将成亲年龄一推再推。
    苏绾绾笑道:“郁翰林在阆都做一辈子的官,你不就一辈子留在阆都了?”
    郁四娘面露憧憬。
    “郁翰林似是舞象之年?他应是议亲了吧。”苏绾绾道。
    “他们怎会与我说这种事。”郁四娘搓了搓脸,“不过也快了吧,我离开河西道时,听闻大伯父确实有意撮合他的亲事。”
    “那对方一定是个美人。”
    “应没有你美吧?”郁四娘迟疑地瞅了苏绾绾一眼,“她叫蓝六娘,虽说她也被梁知周写入诗里,可我未曾见过她。扶枝,我见过你,就不觉得世上有像你这样好的小娘子了。”
    苏绾绾慢慢往前走,将那动人的琴声远远留在身后。
    她道:“有啊,有很多。”
    郁四娘:“是谁?”
    “比如你。”苏绾绾微笑道,“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
    ……
    郁四娘玩了半日下来,兴致高昂。
    她太喜欢苏绾绾了。苏绾绾总是这样温柔、体恤、聪明,然后平静而委婉地告诉她,你也很好,莫要看轻自己。
    所有人在苏绾绾眼里都是一样好的吗?
    郁四娘这样想着,脚步轻快地将苏绾绾送去门口:“天色将晚,我也不留你了,你路上小心些,我们下回再见。”
    苏绾绾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垂花门,路过外院一处水榭时,看见那水榭飞檐翘角,清幽隽雅,郁行安正坐在其中擦拭一张琴。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琴,慢慢松口气。
    并不是她方才弹奏的那一张。
    一行人走过水榭时,郁行安似是抬眸看见了,他放下琴,起身走过来道:“送客么?”
    “嗯。”郁四娘道,“阿兄,明年生辰,我还要请苏三娘。”
    “好。”郁行安平和地应了一声。
    他也跟着一起走,像是要跟郁四娘一起送客。
    苏绾绾没有看他,她笔直地望着前方,却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像雪一样。
    她看向前方的蔷薇花丛,却看见天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廊庑上,再斜斜地投到花丛里。那影子修长干净,又挺拔。
    郁行安和郁四娘一路将她送到门外,侍女扶她上马车。
    她登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一眼,见到许多小娘子正在偷看郁家门口的郁行安。
    郁家宅邸外路过的小娘子可真多啊。
    苏绾绾忍不住这样想,却不知郁行安望着她发顶上的一片花瓣。
    浅粉色的,大约是蔷薇花瓣,也不知何时沾染上的,郁四娘个子矮,竟没有发觉。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忍住为她拂去花瓣的愿望。
    苏绾绾上了马车,和郁四娘道别,却没有和郁行安说一句话。
    车夫扬起马鞭,郁行安看了一眼天色,对郁四娘道:“四妹,要下雨了。”
    郁四娘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是欸!阿兄,我们快回去吧。”
    “你是否为客人准备了雨伞?”郁行安问道。
    郁四娘怔住,连忙叫了一声“扶枝”,又匆忙命人进去拿伞。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等了一会儿,郁四娘拿着一把山水画的油纸伞,送到马车边。
    她说:“要下雨了,扶枝,你带这把伞回去吧。”
    伞曾经是珍贵的东西,虽然到了如今已逐渐平价,但在阆都,送别客人时依据天气赠一把伞,仍代表珍视之意。
    苏绾绾接过伞,微笑着道谢:“很漂亮的伞,多谢。你回去吧,莫要被雨溅湿了裙摆。”
    “才不漂亮呢,都是我阿兄的喜好,整个宅子都是这种伞。”郁四娘嘟囔了两声,见苏绾绾垂下眼眸想拒绝,连忙道,“不过你喜欢便好!这是我让人取来赠你的!”
    苏绾绾看了一眼郁行安,见他已经负手望向别处。
    她收下伞,再次道了一声“多谢”,让车夫驱马离开。
    车轮碾过地面,到了苏家宅邸时,果然已经下了倾盆大雨。
    侍女要撑伞,苏绾绾感念郁四娘的珍视之意,说道:“用那柄山水画的。”
    侍女应好,扶着她下马车。
    油纸伞在头顶撑开,展开一幅山水画卷。
    细雨被隔绝在外,苏绾绾走上台阶,被侍女扶住左手,丝毫也没有淋湿。
    ……
    到了夏日的尾巴时,圣人忽然说要进行田猎。
    圣人已经许多年未曾围猎了。六部连忙大张旗鼓地准备,百里嫊对苏绾绾道:“我给你出几道考题。”
    苏绾绾作聆听状。
    百里嫊笑道:“不必紧张,几道简单的小题。”
    她将题目写在纸卷上,对苏绾绾道:“去夏苗的猎场上寻找答案吧。”
    苏绾绾一看:田猎场上投放了多少麋鹿,场外五十里有几棵槐树,此次夏苗大约花费多少银两……
    她思索片刻:“老师是想让我多出去走一走么?”
    “是啊。”百里嫊笑道,“你总是静坐,平日不是读书写题,便是对着万事景物出神。小娘子们邀你,你才出去走一走。马球打得那么好,一年只打一回。我听人说你擅弹琴,可也很少见你弹过。”
    “我喜欢静坐,也喜欢听老师谈算学之事。”苏绾绾道。
    百里嫊道:“多走一走,身子才会好起来嘛。学习非一日之功,我见你来月事时竟还要吃药,你将身子养好,日后……”
    她絮絮说着,话里话外尽是关切,苏绾绾听得眼中微微一热。
    她眨了一下眼睛,敛去眸中情绪,俯首道:“谨尊恩师之命。”
    崔宏舟如今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时间找她的麻烦。苏敬禾一听苏绾绾要去夏苗,也甚是欣喜,让苏太保求了恩典,携苏绾绾同去。
    夏苗很热闹,许多人都随着圣人进了猎场。苏绾绾拿着百里嫊写下的纸卷,一棵一棵数着田猎场外的槐树。
    她可以让侍女去做这件事,也可以随意诌一个数字,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认真仔细地一棵棵数着,竟然真的察觉到比阅读算经时更深的宁静。
    她顿下脚步,对侍女道:“你们就在此处等我,我一个人在前面走走。”
    前面只一条羊肠小道,曲径通幽,侍女走了一圈,见尽头是一块巨石,也无旁人,便应了好,在外头等她。
    苏绾绾独自一人在小径中徜徉,她看见一树极为繁盛的木槿花,不由在树下停了片刻,远远的,她看见几个郎君从小径外走过。
    其中一个芝兰玉树,清隽优雅,是郁行安。
    苏绾绾有点失神。她想,隔这么远,这么多人,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认出他。
    郁行安似乎往这里瞥了一眼。
    苏绾绾转过身去,绕过木槿花,往小径的深处走去。
    如此便看不见了。
    她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郁行安走了过来。
    他独自一人,看见她和小径深处的巨石,说道:“不想此处没路了。”
    看上去像是偶然来此,并非特意来找她的。
    苏绾绾“嗯”了一声,没有继续搭话。
    郁行安转身往回走,苏绾绾本来也是要往回走的,此时却故意落后几步。
    郁行安的背影挺拔颀长,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苏绾绾挪开了视线,脚步更慢。他们越走越远,隔着三十来步的距离。
    但这距离逐渐缩短了,因为郁行安放慢了脚步等她。
    苏绾绾慢慢吸一口气,决定先行出去。
    快经过木槿花树时,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
    郁行安移了一下脚步,挡在苏绾绾前方。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老虎扑来,他愿意以身饲虎吗?
    苏绾绾这样想着,虎啸声慢慢停了。
    郁行安却没有再往前走,他就站在木槿花树下,像是在等她。
    苏绾绾不急不缓地往前走,两个人越来越近,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檀香木、雪松和绿萼的香气也交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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