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回自己的听竹轩,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失神。施娘子见到她,笑道:“小娘子怎么不去花厅给客人煎茶?”
    苏绾绾回神,行礼个礼:“二嫂。”
    “我让客人自己煎了。”她道。
    施娘子瞠目,以为这对正谈婚论嫁的年轻人吵架了,结果苏绾绾刚走不久,就见侍女匆忙走过。
    “小娘子。”侍女走至听竹轩,对苏绾绾矮身行礼,“郁郎君有话命婢子转告您。”
    “什么话?”苏绾绾坐到秋千上。
    侍女笑道:“郁郎君道,唐突了小娘子,还望小娘子见谅。今日是重五节,问小娘子可要出门逛逛。”
    苏绾绾坐着荡秋千,荡了半日,她道:“好吧。”
    她去回过郭夫人,与郁行安一道出了门。
    大裕帝王驾崩,朝臣需服丧一年,民间则服丧一月。宫中虽不设宴,外头却已经是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两人去看了龙舟争渡,渊河边彩楼绵延十几里,挤着无数精心打扮过的娘子与郎君,郁行安担心她被人挤到,一路护着她,又取出银钱,租了一席棚。
    苏绾绾在席棚中看了半个时辰,又觉无趣,说想去游肆。
    郁行安陪她在肆间游玩,她买了一些物事,郁行安帮她结了账。她问:“还有何好玩的?”
    郁行安道:“饮雄黄酒,斗百草……”
    苏绾绾眼睛微亮,说要去吃酒。
    郁行安带她去了安康坊。两人进了南曲,穿厅过院,入了一静雅的四合院。
    院中侍女上了各色吃食。那侍女离开前,连看了郁行安好几眼,目中掩不住的惊艳。
    两人相对而坐,苏绾绾慢慢地吃了半盏雄黄酒,说道:“好难喝呀。”
    郁行安饮酒的动作一停,望向她:“难喝便不喝了。你没饮过雄黄酒吗?”
    “未曾。”苏绾绾的面色仍然平稳,看了他半日,露出一个笑,“郁二郎,你好美啊。”
    郁行安几乎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他和她对视半晌:“苏三娘,你喝醉了。”
    “是吗?”苏绾绾撑脸望他,“喝醉之人,是不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郁行安唤来厅堂外的侍女,命侍女上解酒汤,又对苏绾绾道:“你未喝醉时,也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苏绾绾:“那我想看你起舞。”
    郁行安微怔。
    苏绾绾:“上回你们与德宗的那种舞,我当时在殿外看见,很是心动。”
    郁行安沉默,凝视她良久,最后叹口气,站起身为她一舞。
    分明知道她说的是醉话,却仍然不忍让她失望。
    舞完,苏绾绾称赞不已,又要看他作诗。
    他为她写了一首诗,她说不够,他只好再作三首,并为一组。
    字字句句,皆是赞她美好。,
    苏绾绾将他作诗的花笺卷好,塞入袖中。她塞了半晌,抬头,发现他望着她,她脸颊微红:“你看我做什么?”
    “要我帮你卷吗?”
    “不必。”苏绾绾道,“郁行安,你转过身去。”
    郁行安转身,背对着她,听见她窸窸窣窣把花笺藏好的声音。
    他忍不住笑,觉得她像一只藏起食物、预备过冬的鼳鼠。
    侍女上了醒酒汤,郁行安等她喝完,拿帕子帮她擦拭唇角。
    她往后躲,轻声道:“郁行安,你可知道,我方才想到一事。”
    她说话的嗓音又轻又软,像羽毛从他心头拂过。
    郁行安低眸,将她唇角的一点醒酒汤擦拭干净:“何事?”
    “倘若世界是一个球,日蚀应是有迹可循的。”
    “嗯。”
    “我是这般推测的……”苏绾绾睁着明亮双眸,期待地望着他,说了许多话。
    他耐心听了许久,发现前后有许多矛盾之处。
    ……她喝醉了。
    “郁行安,你觉得我厉害吗?”
    “厉害。”
    “你真心如此作想?”
    “真心的。”,
    苏绾绾:“那我再与你说一事。”
    “好。”
    苏绾绾:“上回西丹国使者来访,我走了许久的神,你问我是不是在思虑襄王之事,我说了‘是’。”
    “嗯。”郁行安将擦拭完的帕子放到案上。
    苏绾绾:“我当时确实在思虑襄王之事,却并非在思虑襄王。”
    郁行安指尖微顿。
    不是在思虑襄王,那便是在思虑他。
    苏绾绾:“我当时思虑着……倘若襄王事成,你当如何自处。”
    “是吗?”郁行安嗓音很低,“你当时为何不说?”
    “因为你我的距离太近了。”
    “嗯?”
    苏绾绾:“距离那样近,我以为你要做什么旁的事……结果你什么也没做,只是帮我扶了一下发簪,我一时更不知如何作答了。”
    郁行安轻轻地笑,他按着额头,一时笑个不停。
    “苏三娘,抱歉。”他停了停,说道,“我不会做让你不喜之事。”
    窗外的云层薄而远,院中设了一清澈小溪,溪水潺潺流过。
    苏绾绾看了他半晌:“我曾听过这种话。”
    “在何处?”
    苏绾绾:“在我阿娘和父亲的院子里。”
    郁行安一时心念飞转,又见她仰头凝望着他:“郁二郎,你说话会算话吗?”
    郁行安心中产生诸多猜测。他并没有多问,而是望着她的眼睛,对她道:“嗯,算话的。”
    日薄崦嵫之时,郁行安将苏绾绾送回家。她坐马车,他骑马跟随在侧。
    半路上,苏绾绾撩开车帘,说他很香,要他拆下帕头,戴到她头上。
    郁行安道:“不可,你戴着它走一路,酒醒后会懊恼的。”
    苏绾绾:“你莫不是不舍得吧?”
    郁行安无言,最后让马车稍停,他让小厮去买了一个新的帕头,他换上,将自己原先的帕头递给她:“莫戴上了,你让侍女收好。”
    苏绾绾眉开眼笑地照做。
    真奇怪。郁行安心想,明知是醉话,他却总是当真,只为瞧她开颜。
    马车停下,他目送着苏绾绾进苏府,回了郁家宅邸,小厮送上来一封信。
    是河西道郁家家主送来的信。
    郁家家主名为郁轩临,是郁行安伯父。郁行安的父亲临终前,曾将郁行安托付给他照顾。
    郁行安拿着信,入书房,拆开。
    信有两页,前面问候了他和郁四娘,又叮嘱他戒骄戒躁,功成不居。信的末尾,说道:我听闻你欲定亲事,心中甚慰,然苏家女并非良配,望你三思。
    郁行安蹙眉,往下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苏绾绾作的一篇议论时事的文章。
    时下才女受人称赞,苏绾绾虽然不以才女自居,平日也大多关心算学之事,但也有几篇作品从闺阁中流出。
    郁行安在夜间辗转反侧之时,也曾经起身,秉烛读过她的文章。他读的是市面上流传的抄本。
    郁行安闭眼,很快回忆起苏绾绾在这篇文章中的每一句议论。
    她议论的是槊州的丁娘子。
    丁娘子嫁了人,夫君却去世了。时下,寡妇一般三年之内就再嫁了,丁娘子却决定为夫守节,不见外男。
    有一日,槊州发了大水,所有人都往外跑,丁娘子问侍女:“外面可有郎君?”
    侍女出去看,回来道:“水大,人人都在跑,自然有许多娘子与郎君。”
    丁娘子就不走了,她说不能让其他家的郎君看见她的面容。侍女就找来帏帽,丁娘子说帷帽只能遮住头脸,遮不住身躯。
    侍女只好去找幂篱,可惜幂篱被水冲走,丁娘子不愿离开屋内。洪水冲过来,丁娘子竟然就这样被活活淹死了。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一些大儒赞叹不已:“丁娘子贞烈,可比贞姜!说不定丁娘子正是受了贞姜的启示!她那个侍女却不够忠义,最后竟撇下丁娘子,独自跑了。”
    他们有为丁娘子写诗的,也有作赋的,将丁娘子比作教化世人的楷模。一时之间,宣称要为夫守节的娘子们又多了不少。
    苏绾绾在文章中批判那些大儒,又写:《贞顺传》害人不浅,那个侍女倒还知晓性命可贵。,
    她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人不可效仿,一味重贞烈,忘孝义,轻性命。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小厮进来点了灯。郁行安望着摇曳的烛火,沉默良久,提笔写了回信。
    他在信首回应了郁轩临的问候,又道定然戒躁戒躁。
    信末,他写道:苏小娘子的文章甚好,不蔓不枝,字字珠玉,侄儿读过,爱不忍释。侄儿再三思虑,已以苏家小娘子为此生良人,望伯父勿责怪于她,以免影响合家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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