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宫中有几位特殊的主子,有皇上亲旨,不必去坤宁宫请安,一位是凌波殿的庄妃,另一位就是秋水榭的良才人。
    听闻良才人精通医理,三年前北狄南下,皇上御驾亲征,突围时受了重伤,正是被这女子所救,后将人带回皇宫,封为才人,赐号良。
    良才人不争不抢,鲜少侍寝,格外安静,宫里仿佛没这个人。
    婉芙是头?一回见到良才人,这女子的容颜在?宫中是中下之?姿,但身上那股飒落的风度,是后宫中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的。
    婉芙与良才人同为才人,同有封号,两人倒是不必见礼,应嫔更不必说,她是其中位份最高的嫔妃。
    几人同皇上请了安。
    李玄胤见这女子竟和应嫔在?一处,眼皮子一跳,让她二人起身。
    良才人也是头?一回见到婉芙,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子不禁看呆了去,“你……就是泠才人?”
    婉芙愣了下,点了点头?,没等反应,那女子忽然站过来,伸手便捏了捏她的脸,像觉得手感好一般,又多捏了两下,鼻子凑过来嗅她的脖颈,边摸边赞叹道:“真好看,又香又软,手感也极好。”
    紧接着?,她又凑到婉芙耳边,低语了一句,婉芙大惊,脸颊涨得通红,红唇紧紧抿着?,可怜巴巴地看向皇上求助。
    李玄胤看见,脸色一黑,让宫人赶紧把她们主子拉开,女女之?间?,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良才人被拉走时,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婉芙另一边的脸蛋,揉得通红。
    婉芙可怜无语:“……”
    李玄胤见这女子被捏得发红的脸,娇气无辜,他无奈地走过去,指腹捏了捏女子的脸蛋,“疼了?”
    “皇上知道还碰。”
    婉芙眼眸半嗔,也不知那位良才人怎么在?宫里养的,一双手粗糙得厉害,布满了茧子,捏得她肌肤生红。
    这番话细细探究别有深意,李玄胤眼眸晦暗,当作没听到她的嗔怒,又捏了两把,手感确实极好,日后得让那帮奴才看住了良才人,这女子长?成?这样,脑子又笨,指不定被良才人三言两语骗过去。
    应嫔将两人的一番情?形看在?眼中,从?前几何,她也是这般,与皇上同处时,旁人插不上一句话。可如今,换成?了旁人。
    她扯了扯嘴角,只觉秋日到了,风都发凉,吹得她头?疼难受。
    “皇上,嫔妾有些头?疼,皇上可否能送嫔妾回朝露殿?”
    应嫔似是真的难受,脸色苍白,嘴唇也褪了血色,纤瘦的身形站在?风中,仿若一吹就倒。
    因着?冷宫那桩缘由,婉芙莫名不想跟应嫔争宠,她低下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玄胤看她一眼,负在?背后的手推了推拇指的玉戒,颔首应声。
    皇上带着?应嫔离去,婉芙在?原地吹了会儿风,才回金禧阁。
    对于应嫔明目张胆的争宠,她没什么想法,毕竟应嫔与皇上有着?旧情?,即便今时那份情?谊早不如当初,但比起她这个才得宠没到两个月的嫔妃,情?谊总归是比她深厚。
    ……
    銮舆中,李玄胤手握书卷,靠在?椅背上,神色冷淡,几许漫不经心。
    应嫔知晓皇上看书时并不喜旁人打扰,可她也记得,皇上曾亲自接泠才人去乾坤宫。
    她喉中干涩,当初在?冷宫见到那女子时,本以为不过是有些手段,生得好看些罢了。皇上喜欢的,从?不是那样的女子。今时出来,她才知,三年已过,人心会变,执着?在?原地的只有她一人。
    “皇上许久不去朝露殿了。”
    应嫔细语轻声,那双眸子静柔温和,带着?几分?期许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李玄胤从?书卷中抬眼,他登基五载,勤勉政务,因先?帝之?过,他时刻谨记,切勿沉溺女色。应嫔大抵是他后宫中最为不同的女子。温柔聪慧,如一株知心的解语花。
    三年前,他确实喜爱极了这个女子,甚至许诺,只要她诞下皇子,就封她为妃,但她所行的事,实在?令他震怒。
    而今三年已过,往事他似乎也没那么看重,顾念旧情?,他也不在?乎宫中多这么一个人。
    事实如此,他对她的情?谊确实不再?如当年炽热。或许是有了那人娇气无礼的前鉴,在?这銮舆里,他习惯了热闹,也习惯了那女子撒着?娇趴在?自己怀里时乖乖的模样。
    此情?可追,忆起惘然,倒底不似从?前。
    “皇上……”应嫔伸出手,握住李玄胤的手掌,她心中自嘲,这是她从?前最不屑的手段,此时却?不得不用来争宠。
    幸而,皇上没有推开她,如三年前一般,将她揽入怀中,“嗯,朕今夜留下来陪你。”
    一如往日的温声似哄,她却?从?中听不出了多少旧日情?谊。
    ……
    天色将晚,庄妃留了婉芙用晚膳,回金禧阁时天已经全黑,皇上今夜召了应嫔侍寝,婉芙意料之?中。
    应嫔对她的敌意,全在?对皇上的心思上。为情?而痴,生了妒怨,可惜,皇上与她本就不同,后宫嫔妃一茬一茬的,如雨后春笋,就注定不可能将所有心思放在?应嫔身上。
    婉芙倚在?软榻里,她现在?无暇去想后宫的争斗,小舅舅还活着?的消息让她喜不自胜,若非身份避讳,恨不得现在?就去寻小舅舅。
    幸而,小舅舅活着?,在?这世?上,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婉芙慢慢弯起唇,心情?如破开的乌云,风雨挥去,此后的日子让她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
    翌日婉芙醒得稍晚,千黛进来唤她,才没迟了给皇后的问安。
    这日请安,没走多远,就见陈常在?从?宫道一侧走了过来。锦画坞与金禧阁同路,往日两人都是错开,这回倒是巧了,正好碰上。
    婉芙如今是才人位份,陈常在?再?不愿意,也得恭恭敬敬地给婉芙做礼。
    数日前她有多嚣张,而今就有多落魄。
    婉芙看出她心不甘情?不愿,也没搭理,点了个头?,与她错开。若非她屡屡招惹,何故落得今日下场,婉芙唏嘘,却?无多少同情?。
    到坤宁宫,皇后与各嫔妃说了有一会儿的话,应嫔才姗姗来迟。
    福过身,皇后却?没叫她起来,“你如今是愈发没规矩了。”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众嫔妃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地不说话。
    皇后未发话让应嫔起身,应嫔屈了屈膝,也不等那句恩典,兀自挺直了脊背,朝下首位子走过去,落了座。
    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顾忌皇后的颜面。
    宁贵妃挑起眼皮,嗤笑一声,“看来本宫往日还算是有几分?规矩。”
    底下位低的妃嫔默默听着?这三位唇枪舌战,殿中暗流涌动,谁也不敢这时候出声。
    婉芙虽是得宠,倒底是小小的才人,此时也默默低下了眼,而且她跟这三位都不甚熟识,一个是几次拿捏她的皇后,一个是几番责打她的宁贵妃,一个是嫉妒她圣宠的应嫔,她是疯了,才会去帮这三人其中一个。
    应嫔依旧那副静婉的神色,眼神淡淡扫向神态各异的众人,温声道:“嫔妾昨夜侍奉皇上实在?累了,不规矩了些,请娘娘勿要怪罪。”
    应嫔这句话实在?招恨,后宫中嫔妃都靠着?圣宠张扬,皇上本就不贪恋女色,这分?圣宠也就只有分?得那几人而已。应嫔说完便惹了人眼,皇后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水,眼眸微闪,不必她开口,这话自有人去接。
    宁贵妃看不得她这般嚣张,冷冷翻了个白眼,轻飘飘道:“得意什么,三年前的丑事还不怕丢人么?皇上胸怀宽广,不与你计较,要是本宫早找个洞藏起来了,哪像你脸皮比皇城的宫墙还厚。”
    宁贵妃开口向来不留情?面,三年前那些事也就宫里老人知道,新妃却?是皱着?眉头?听不明白,婉芙坐在?下面装傻充愣,也当不懂。
    一时间?,殿内无人说话,气氛颇有古怪。
    应嫔眼光一冷,抬眸间?又是惯有的柔色,看向宁贵妃,甚至有些……挑衅。
    “嫔妾意外小产,是嫔妾之?故,总好过有些人……”她微微一顿,旁坐的人料想到应嫔接下来的话,心神都提了起来,生怕牵扯到自己。
    应嫔轻笑,继续道:“入宫这么多年,却?从?未尝过孕时的滋味。”
    宁贵妃愠怒,握住案上的茶碗,倏地掷到应嫔脚边。瓷器“啪”的碎裂,迸出的碎渣溅到应嫔的裙摆上。
    “贱人!”
    这一摔让人心惊,胆小的嫔妃手不禁抖了下,这还是在?皇后宫中,宁贵妃怎么敢。
    应嫔却?不像旁人惧怕,看也没看宁贵妃含怒的脸色,眉眼冷淡,不紧不慢地拂去裙摆的碎片,起了身,“嫔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也懒得屈膝,不等皇后发话,径直离开了坤宁宫。
    ……
    今晨的请安早早散去,众嫔妃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回时却?津津乐道。这几位都是得宠的,尤其是宁贵妃,仗着?家世?位份,平日总压人一头?,如今可算是有人能与她抗衡,众人怎不畅快。
    婉芙与她们不同,她没那个看热闹的心思。
    应嫔平日冷淡,除去面对皇后,性子一向含蓄,是头?一回这般侍宠专横。她这番说给宁贵妃的话是为何?婉芙眼眸微动,或许,她该想的是宁贵妃为何至今无子,应嫔虽不是潜邸旧人,但她曾圣宠一时,风光无限,在?宫中待了这么久,对宁贵妃的事怎会不知晓。宁贵妃无子,要么是后宫嫔妃设计陷害,要么就是……
    婉芙被自己的猜疑吓到,手心捂在?嘴边,不敢再?去深想。后宫生存,切记多思,像刘宝林那般扮蠢也不失为另一条出路。
    那日过去,应嫔就称病没再?去坤宁宫问安,得宠的嫔妃在?后宫中总会有几分?恃宠而骄,皇后对此没多提,巧的是宁贵妃自那日以后也没再?来过坤宁宫,甚至连告假由头?都懒得递。
    这两位,一个圣宠在?身,一个家世?摆在?那,谁都不敢置喙什么。婉芙身份低,没那个侍宠的底气,日日守着?规矩去坤宁宫,因皇上近日忙在?朝政,未踏进过后宫,嫔妃们说话都没个精神,自然没人再?去关注婉芙。
    小半月过去,入了深秋,潘水带人去内务府领新衣,金禧阁得宠,奴才的衣裳缎子也要比别的宫所厚实鲜亮许多。
    婉芙挑了挑新送进来的缎子,择了件藕荷色的,让人去裁宫裙。
    刚升上常在?时,私库里就压了好些绸缎,还未用完,又升了才人,御赐的那些除非一日一件,才穿得完。更何况储秀宫还有庄妃娘娘这个财神爷在?,没事就喜欢打扮她,珠宝翡翠,绫罗绸缎,流水似的往她宫里送。毫不夸张地说,婉芙现在?带着?这些财宝回越州,也能跟着?小舅舅让余家东山再?起。
    这日下了秋雨,秋池顶雨跑到了廊庑下,抱臂哆嗦了下,捏着?帕子抹了把脸,拭掉脸上的水渍。她打帘入内,带了一身寒凉。
    婉芙一抬眼,便见浑身湿透的秋池,抖着?双肩进来。她忙坐起身,让千黛去拿大巾擦擦,别着?凉了。
    “不过去趟御膳房,怎弄成?这副模样?”
    秋池接过大巾草草绞了湿法,擦干身上的湿气,听主子发问,眼圈一红,扑通跪下来,“奴婢去给主子拿午膳,知主子爱吃酸枣糕,便让御膳房的多拿些。谁知碰上了咸福宫的听雨,把奴婢好一顿奚落,还说江顺仪午膳是要送去乾坤宫,让奴婢识趣些。”
    “奴婢气不过,但怕给主子惹事,就没跟她抢,谁知走时她还以伞柄坏了为由,将奴婢的伞也夺了去,奴婢只好从?御膳房跑回来,怕淋湿了主子的午膳,一直小心地捂在?怀里,可路上太滑,奴婢蠢笨,还是将食盒摔了……”
    第32章
    秋池脸冻得发白, 衣裳湿透,袖口沾着污泥,颇为?狼狈。
    婉芙性?子再好, 倒底是在余家娇养大的, 最受不得身边人被欺负,尤其那人还是江晚吟,简直欺人太甚!
    她冷下脸色, 招呼着千黛将她的披风取来, 对秋池道:“你下去换身衣裳,煮碗姜汤喝下, 好好歇着, 别冻着了。”
    “千黛,随我去乾坤宫。”
    ……
    天昏似墨,宛如漏了般,下着细细密密的雨丝。
    婉芙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才?觉外面的寒凉。
    此时江顺仪确实去了乾坤宫,江顺仪有着身孕,陈德海可不敢拦, 进去通禀了一句,皇上面色虽不虞,却没让他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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