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愫问她为什么对方心语如此用心,盛凌薇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忽然想起在巴黎重逢的苏蜜。
    抵达杭州已是暮色四合,叶恩弥那个家依然装潢冰冷,灯光雪亮,缺少人味儿,跟一年前她初次登门的时候没区别,想来他也不常住回来。
    他体恤她舟车劳顿,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把主卧让给她,自己睡到客房。
    主卧的床很大,软硬适中,铺着纯色床品。一眼望去,质感令人安心。
    他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薇薇,我约了徐教授的团队,明天送你过去。”
    “好。”
    “有事儿你叫我。”
    “好。”
    恒温系统输送着冷气,床被成为最纯质的天竺棉巢穴。她拉高了被子掩到额头,沉入柔软的黑暗当中去。
    竟然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盛凌薇睡到中午才醒。
    上次来这里过夜,胃痛得要命,还顾忌着沈恩知,半夜思虑过深,那时她起床抽烟,也没开灯。
    也就没机会仔细观察他的卧室。
    这回才发现,床尾一面立柜,竟然存放着那么多有她出现的杂志。
    她随手抽出一本厚重的书,封面上印着品牌独特的字体标识,收录了过去五十年的t台高级定制时装秀。盛凌薇记得自己与这个品牌的合作,在这本书里,有她存在的照片应该很少,顶多不超过三页。
    依然被他搜集到手中,妥善臻藏起来。
    赤足出了门,首先侵入鼻端的是股焦香,油汪汪的烟火气。
    偌大的厨房里,叶恩弥在做早饭。
    宽阔一面黑色石纹岛台上,已经零零碎碎摆好了成品,油饼焦圈儿豆腐脑,还有一屉发面小笼包。盛凌薇看着看着,不由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中学时,每每路过附近的早点铺子,总想让司机停下。家里大人不让他们吃这些,但是也捺不住馋,偶尔得了机会才能匆忙尝上一点,因为禁忌和稀缺,倒成了回忆里难得的美味。
    “怎么做这些。”她在岛台前的餐吧椅上坐下,支住下巴问。
    叶恩弥在灶台前忙碌,抽空回眼看她:“你上次不是说,现在喜欢吃中餐了。”
    在记忆中摸索好久,盛凌薇才定位到这句话。那时只是为了刺痛他,没想到他放在心上,一直记得。
    “谁说要吃小笼包?我想吃狮子头。”盛凌薇忽然说,“不要红烧的,就是那种,杭州狮子头。”
    “还点上菜了。”叶恩弥似有若无地笑起来,语气倒是懒洋洋的,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听起来舒散又适意。
    往她对面轻巧一坐,撂双筷子在她眼前,“行,我去学,明儿给你做。”
    “我口重,你不能做太淡。”她强调。
    叶恩弥朝她浅瞥一眼,薄眉稍稍挑起来:“我还不了解你么。”
    潦草吃过早饭,叶恩弥开车送她到诊所:“我等下也去趟医院,完事儿了回来接你。”
    “去做什么?”
    “没大事儿。”他含糊其辞。
    盛凌薇加重语气:“叶恩弥。”
    他只好如实招供:“过几天就是国家队训练了。手疼,打个封闭。”
    盛凌薇知道封闭针,许多模特同行上台前也会打,多是因为长期受关节部位的慢性炎症折磨,为了临场表现保持稳定。
    她蹙眉:“这个后面容易出问题。”
    激素紊乱,甚至韧带钙化,后遗症林林总总,都数见不鲜。
    他不正面回答,抬手掐了掐鼻梁,目中的跌宕被掩饰得恰到好处,隔着车窗冲她明晃晃地笑:“这么关心我啊?”
    “……你快点儿走吧。”
    盛凌薇不再理会他,转身进了诊所,和前台简单沟通。据说徐教授上一场咨询还没结束,于是她被引进会客室等待。
    屋前一台电视机,正播放着国际新闻。
    是盛凌薇耳熟能详的国家和地区。联合国一些援助慈善活动,她过去几年断断续续有参与。
    此刻引起她注意,却是因为这里是沈恩知如今的所在地。
    画面中战火纷飞,烟尘动乱,枪炮声止歇后,土地集满弹疤疮痍,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她犹豫了一下,给沈恩知发了条消息:还好么?
    直到结束和徐教授的会面,也没有收到来自沈恩知的任何回音。
    --
    日子一天天过去,盛凌薇的状态略有好转。她不再那样频繁地出神,脸上渐渐也有了松快的模样。而叶恩弥则安稳地扮演着一个室友的角色,每天除了去公司就是洗手作羹汤,其余时间任她在家里走动,从不过多打扰。
    这天他接了个亚组委的电话,通知集中训练的具体日期和事宜。挂断之后,回头却见盛凌薇正盯着他看。她似乎有点不高兴,眼神带着审视意味。
    叶恩弥背靠灯柱,站在阳台的夜空底下,衣服松松散散,身姿却因为她的注视而紧绷起来。
    “怎么了?”他问。时近八月,夜风热而浓,他才开口,先吃了一嘴的风。
    盛凌薇从灰色杉木地板上起身,靠坐到沙发一角,纠着眉毛说:“正在冥想呢,被你打断了。”
    他听在耳朵里,难免若有所思,往这边走了几步,回手反合上阳台的玻璃门。
    犹豫半晌,试探地提议:“公司那边准备测试产品,你要是想安静,我就住到宿舍去。”
    她却一口回绝:“不用。”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快太急,掩饰般把电视打开。室内光线低暗,恰逢电视机里庆典烟火直播,嘭一声白亮地闪动着。霎时间,他的眉目好像隐在炸开的光雾之中,只余眉弓、鼻尖和下颌勾成极致完美的折角。
    五官足够精彩绝伦。让人失去挑剔的力气。
    她看在眼里,又从眼里热起来。
    叶恩弥眉宇一耸,了然地低笑:“不用?那就是要我陪你了。”
    盛凌薇视线收回去不再看他,嘴上淡淡说:“你房子太大了,我一个人住会怕。”
    纵使她拒绝承认,叶恩弥嘴角噙着的笑意也分毫未减:“都听薇薇的。”
    深夜睡到一半,空调没预兆地停了。盛凌薇口焦舌燥,又懒得开灯,伸手到床沿拿杯子喝水。
    放回去的时候,没摸准距离,失手打翻,哗然碎裂在地面。
    她头脑一下被惊醒了,只好随便将灯开了一半,潦草地把玻璃杯的残骸收进废纸篓。
    卧室门没锁,外面有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下被人拧开。叶恩弥来得很急,拖鞋都只趿了一只,嘴唇淡淡薄红,语声里间杂着喘息:
    “薇薇,怎么了?”
    “没事儿。杯子破了。”盛凌薇指了下那堆残片,眼角飞起一丝笑,“叶恩弥,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么着急干嘛?”
    “我,我怕……”他嗫嚅两声,一时显得有些窘迫起来,嘴唇上的淡红颜色有点往耳根蔓延的意味,清了清嗓子转过身去,“没事儿就行,那我回去了。”
    “叶恩弥。”她忽而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嗯?”
    “你要不要睡上来?”
    分别七年以来,她讲话的腔调与十八岁时没有太多分别,话到句尾形成一处卷舌,像是藏了个尖软的小钩子。
    钩得他心脏都快跳飞了。
    他目光慢慢挪看过去,床边开了半盏灯,濛濛光影之中,盛凌薇的睫毛长而微垂,一双绒绒眼睛正弯起来。
    她在对他笑。
    叶恩弥几乎是马上回答:“要,当然要。薇薇,你愿意……”
    她警告:“只是睡觉,不能动手动脚。”
    他像是怕盛凌薇反悔,匆匆钻到被子里面,从她背后腻上来,送出一个滚烫的怀抱。
    声息蒸热在她颈窝:“好。只睡觉,什么都不干。”
    在他怀里左翻右转,就是睡不着。盛凌薇将床头灯拧亮半分,又想去找杂志看。
    还没彻底起身,背后传来他的声音:“薇薇。”
    “怎么了?”
    回过头,发现叶恩弥稍稍醒转,眼睑半睁半含,往她的方向撇来很模糊的目光。好像是被融黄的光线闪到眼里,他抬手去遮,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
    盛凌薇没听清。
    他眼皮撑不住困意,终于坠下去,睡了好一会儿,又开始梦呓。
    盛凌薇躺回床上,凑近了去听,是他在说:
    “好喜欢你……”
    这一句话,压在生涩的青春里,在今夜又坠入她的梦中去了。
    她梦到两兄弟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恰好轮到切蛋糕的环节,盛凌薇本来是在沈恩知旁边的,吹起蜡烛之前,她不露声色地往叶恩弥那里挪过去。
    灯被关上,蜡烛一支一支点燃,她在朦胧摇曳的烛光里悄悄垫起脚,凑到他耳边说:“叶恩弥,生日快乐。”
    两个孩子的手不小心碰在一起,却微妙地没有马上分开,不知道谁先张开五指迎上去,总之忽然就勾住了。
    吹过蜡烛,叶恩弥手臂用上一些力气,把她拉近寸余,贴到身边。
    唇角拎起一点笑意,问她:“盛凌薇,你怎么就不管我叫哥哥。”
    盛凌薇从鼻端哼了一声出来:“我高兴。”
    叶恩弥也不在意,眼睛里似笑非笑,又问她:“我的生日礼物跑哪儿去了?”
    女孩的眼珠转了转,抿嘴拖他的手:“我藏起来了,带你去找吧。”
    盛凌薇拉着他跑到楼顶上,这是个很好的夜晚,风吹得舒慢,漫天星子冷亮,她在底下轻轻亲了他一下,然后说:“在这儿呢。”
    叶恩弥愣了一个瞬息,下意识抬起手,抚擦过下颌缘被她亲吻过的地方,那里皮肤生热,进而滚烫滚烫。
    他垂脸看她,半开玩笑说:“挺冷的,我本来想要个围巾的。”
    盛凌薇泛红的脸上立时换了表情,张牙舞爪地掐他手心:“叶恩弥,你真烦人。”
    “那你还喜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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