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刺得纪澄脸色惨白,心像充满血的皮囊,此刻鲜血尽出,只余干瘪的肉囊。她心存侥幸,在期盼什么?期盼沈彻能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上,放过纪家?

    纪澄此刻才能正视自己心底的天真,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我什么也没期盼,只是我知道表哥心里有气,若是我真就那么以死谢罪了,表哥心底的气无从发泄,难免伤及无辜之人。”纪澄实诚地道。

    “哦,谁是无辜之人?你的子云哥哥吗?”沈彻问。

    纪澄瞳孔一缩,她曾经心怀侥幸沈彻不知她和凌子云的关系,如今看来实属自欺欺人。不过沈彻实在太卑鄙无耻,牵连无辜,因而纪澄愤愤地道:“凌子云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想杀你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和别人无关。”

    “哦,当初想害你的也只有苏筠一人而已。”沈彻道。

    谁造的孽谁就得偿还。熟悉彼此底细的人撕起来总是刺人,纪澄无从反驳,深吸一口气道:“你想怎么玩,我都可以奉陪,只要你别动纪家和凌家。”

    沈彻笑道:“你现在用什么跟我讲条件?”

    纪澄直视沈彻道:“虽然求生不得,但求死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彻表哥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以此解气么?若是我就这么死了,你的所有乐趣不就没有了?”

    沈彻向纪澄倾了倾身子,“你若是死了,总有人替你偿债的。”

    尽管纪澄心里极害怕,却硬挺着背不能叫沈彻看出来,巧笑倩兮地道:“哦,可是死了就一了百了,世间的事我也管不过来了,他们替我偿了债,大不了我来生做牛做马偿还。”

    纪澄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沈彻想怎么报复她都可以,她会接受他的安排,用自己的痛苦来娱乐他,可若是他敢动纪家和凌家,那么纪澄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这样苍白的威胁其实只是无力反抗下的妥协,买不买账全看沈彻的心情。

    果然纪澄就听沈彻道:“你觉得我会在乎你死不死?”

    纪澄心里吐了句脏话,“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安排嫁给戴利恒那种人?”

    沈彻挑了挑眉,“我无所谓的,你不愿意嫁给戴利恒,我可以把凌子云送给刘俊。”

    纪澄“噌”地就站了起来,却听见沈彻继续慢吞吞地道:“就像你把方璇送到姑墨一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沈彻这么一说,纪澄简直连发火的理由都没有了。

    可纪澄的眼里依然喷着火,牙齿咬得哆哆响。

    沈彻还犹自挑衅道:“是不是在恨喆利当时怎么就没弄死我?”

    “是。”哪怕只是过过口头瘾,纪澄也想回答,她实在是恨极了沈彻。

    “后悔过吗?”沈彻的手指关节在桌面轻轻敲了敲。

    自然是后悔过,不过只是后悔牵连家人和凌子云而已,对于设计杀沈彻这件事,纪澄从没后悔过,现在更是越发不后悔了,只可惜队友太弱。

    纪澄看着沈彻,不知道他问这话的原因,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么?如此想法似乎太过天真,沈彻何必给她纪澄台阶。如果她说后悔,沈彻又会如何嘲笑她?

    纪澄撇开头不答。

    “其实我真没想过要你的命,这件事反而还得感谢你。”沈彻道。

    纪澄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她疑惑地侧头重新看着沈彻。

    “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喆利还真被你的消息给打动了,为此大秦还可以缓口气再歇个一两年。”沈彻道。

    话虽短短,但却激起了纪澄心里的惊涛骇浪,她先是吃惊,继而是了然,然后便是无奈、自嘲,沈彻是什么人,她以为能瞒过他的事情,其实早就直白于他眼底了。

    纪澄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自以为知己知彼,可其实不过是人前小丑,还兀自蹦跶,也活该她有今日的下场。

    但即使是沈彻自己将计就计跳的火坑,于纪澄的处境来说也毫无帮助,因为她杀他的心是一点没有回转的借口的。

    “所以你看,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你?这才为你介绍亲事的。”沈彻道。

    纪澄冷冷一笑,“我不会答应你的,除非你同意我的条件。”

    沈彻调整了一下坐姿,更加随意,“哦,你父亲有事已经赶回晋北,你说如果你大哥知道给你说的是戴家或者刘家,他会不会点头答应?”

    纪澄看着沈彻不说话。

    “他不一定能清楚戴利恒和刘俊的底细,可就算他清楚,你说他敢不敢跟我对上?或者说这一次你父亲还会不会保你?”沈彻道。

    这人的话就像沾着鲜血的屠刀一般,将纪澄心底温情的面纱全部都掀了开来。每个人一生都面对很多抉择,在第一次面对祝吉军的时候,她父亲选择牺牲半副家财来保她,纪澄已经结草衔环也难报了。

    这一次即使纪青愿意和沈彻对上,可纪澄又如何有面目再面对生她养她的父母?

    “你根本就不是人。”纪澄的眼里已有泪意。

    沈彻道:“美人垂泪,如梨花带雨,叫人看了只恨不能她能再多哭几次。”

    纪澄被沈彻给噎得泪也落不出来了,这人软硬不吃,她早就是领教过的。

    “眼泪收放如此自如,也算是本事了。”沈彻啧啧两声道:“你这么聪明,还不知道该怎么选么?或许让我解了气,我自然就不会碰纪家和凌家了。”沈彻道,伸手将两份庚帖递到纪澄的面前。

    一份上书戴字,另一份上书刘字。

    两份庚帖就摆在纪澄的面前,她的手指颤抖得仿佛秋风中的落叶。可是人死了,真是一了百了,再无翻身之机,可只要她不死,总有寻着机会的一天不是么?纪澄还真想长命百岁地看着沈彻将来是怎么死的呢。

    纪澄的眼睛在戴、刘二字上徘徊,其实根本无需选择,戴利恒纪澄是绝对不会考虑的,可是不得不承认,如果纪澄选择戴利恒,被戴利恒折磨得凄惨无比大概会更解沈彻的气。

    纪澄拿起刘俊的庚帖递给沈彻。

    沈彻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选戴家的。”

    像戴利恒那样的人渣,迟早是要死的,纪澄若想对付戴利恒,只需稍微忍耐些时日,未必就找不到机会。而刘俊没什么恶行,不过只是性喜男风而已,纪澄未必能下手。

    纪澄不是不想选戴家,可是她只要一想到成亲后会同男人再行那种事,她就打心底觉得厌恶,甚至泛起干呕。

    沈彻的声音在纪澄身后响起,“若不是给你把过脉,我都快以为你怀有身孕了。”

    纪澄没回头,只是直起背道:“我已经听从了你的安排,你还有什么事吗?”

    沈彻冷然道:“回去见到老祖宗时,我想你该知道如何答话的。不要妄图再利用老祖宗的善心,不然我不介意杀鸡儆猴。”

    “西域的事情你不用再过问,不过和袁谦和合作的事情还得继续,自然会有人跟你继续联系。”沈彻继续道。

    纪澄惊诧地会过头去看沈彻,沈彻冷笑道:“你应该感谢你还有利用价值,不要再作死,否则连这最后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第153章 探底清(上)

    却说回沈老夫人屋里,那曹嬷嬷被沈彻一个眼风喝止没敢跟上去之后,也不敢在外头就呆,匆匆地回了芮英堂回话。

    曹嬷嬷一进门就见老太太手里攥着佛珠,正闭着眼睛数珠子,她伺候了老太太几十年,一看她这动作就知道老太太心里有难解之忧,才会如此。

    “小姐。”曹嬷嬷轻轻唤了一声。

    “阿彻没让你跟着么?”老太太问道。

    曹嬷嬷摇了摇头,“不仅没让跟,就连奴婢想多句嘴,都被他一个眼神就吓了回来。说句僭越的话,奴婢在小姐跟前得脸,平日里二公子见着奴婢时,哪回不是笑意盈脸的,奴婢还是第一回见他如此。也不知他要带澄丫头去哪里?”

    纪澄自打进了芮英堂,就着意同曹嬷嬷拉近关系,曹嬷嬷在沈家地位相当于大半个主子,说起话来比纪兰都管用,纪澄对她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不过纪澄做得也巧。

    曹嬷嬷有个独子,从小难免宠了些,加之又有老太太这样的大靠山,平日斗鸡走狗、吃花酒、逛赌场,哪哪儿都有他。曹嬷嬷在老太太跟前虽然体面,月银也丰厚,老太太每月还贴补她二十两银子,但因为有那么个儿子也是杯水车薪。

    见天儿地有人上门来要债,虽然那些人不敢在曹家闹腾,但没事总在门口晃悠总是叫人心烦的。

    纪家什么都缺,唯有银子不缺,那曹嬷嬷儿子的赌债都是纪澄叫人去还的,还了她也不居功,只做什么都不知晓。

    可大家都是聪明人,曹嬷嬷虽不想承纪澄的恩惠,但又拿她那宝贝儿子一点法子没有,也就稀里糊涂地抹和了过去。

    这么些日子来,纪澄也不拿没什么事去求曹嬷嬷,显得十分地知分寸,也没有挟恩图报,越发地得了曹嬷嬷的心,这会儿曹嬷嬷自然要帮纪澄说两句话。

    老太太没睁眼,曹嬷嬷觑了一眼老太太的神情,本不想再开口,可又难免想起今日纪澄那求救的眼神来。

    纪澄临登轿时对曹嬷嬷投去的求救的眼神,叫曹嬷嬷看了都难免心酸,小女孩家家也不知怎么就惹了沈彻。

    曹嬷嬷还是了解沈彻的,别看他素日在老太太跟前做低伏小,插科打诨,但何时又是多管闲事之辈?更别提对家里一表三千里的表妹这么上心了。当初就是苏筠在时,也没见沈彻给过一点颜色。

    拿人的手软,想到这儿曹嬷嬷便又开口道:“小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啊?澄丫头就算要说亲,也不该由阿彻出面,若是叫人知道了,难免会有猜疑。”这话说得婉转,其实曹嬷嬷的意思就是这件事太不合规矩了,纪澄说亲,按说沈彻原该避嫌才是,沈家和纪家家中又不是没有长辈。

    老太太睁开眼道:“你先才跟着他们出去,可察觉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曹嬷嬷想象不出老太太所谓的不对劲是个什么意思,她细细地回忆了一下,并无不妥的地方,“并无什么异常之处。”两个人都很守礼,纪澄一路低垂着头,半个字都没说过,至于沈彻更是没开过口。

    老太太一听,手里数着的念珠一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曹嬷嬷赶紧道:“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老太太道:“没有不妥就是大大的不妥。这是给领澄丫头去相看男方,女儿家便是再羞怯矜持,这等时候难道不该开口问一句?可是你看澄丫头可问过一句话?”

    曹嬷嬷闻言立即拍了拍大腿,“我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就是想不出来,叫小姐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个理。”

    “小姐的意思是,澄丫头早就知道阿彻要帮她说亲的事儿?”曹嬷嬷疑惑道。她忽然想起纪澄的为人来,她连自己都应酬得这般好,想要讨好沈彻也不是不可能,“难不成是澄丫头心急了,私底下说通了阿彻帮她说亲?”

    老太太摇了摇头,曹清之所以能跟她这么些年全靠一个“忠”字,可她的脑子的确是稍微痴笨了些,若非这样,老太太当初也不会就将曹嬷嬷许给了家下的管事,就近照看着。

    “澄丫头是什么心性?她怎么可能越过我去说动阿彻帮她说亲?由阿彻出面名不正言不顺,澄丫头可做不出这种傻事来。何况,当时阿彻提起亲事时,我看她也是一脸的惊诧。”老太太道。

    此刻老太太难免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来。纪澄虽然伴在她身边不肯走,但沈彻进来她却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倒是她那孙儿,简直连掩饰都欠奉,每说一句话余光总是瞥向纪澄。

    就像是在等纪澄开口一般。

    老太太的眼睛一睁,当时她还没意识到,这会儿想起来才发现,沈彻每说一句话都在等纪澄的反应。可纪澄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再加上后来的顺从,简直就是沈彻说什么是什么的意思,颇有点认命之感。

    “哎,真是冤孽,也不知这两个冤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太太忍不住埋怨出声。

    曹嬷嬷一听心里就惊奇了,“小姐,你是说阿彻和澄丫头……”

    除了儿女情长之外,老太太实在想不出纪澄和沈彻之间能有别的什么牵绊。“我也是猜的,不过八九不离十。你也算是看着阿彻长大的,他性子虽然有些放诞,可什么时候对表妹指手画脚过?就是阿芫、阿萃那里他也不见多过嘴,最多就是说一说阿荨,现如今平白无故要操办澄丫头的亲事,你说是为什么?”

    曹嬷嬷完全想不通是为什么,只能满脸疑惑地看着老太太,“可是澄丫头异想天开地痴缠阿彻,阿彻不耐烦了,又见你老人家心疼澄丫头,所以这才想要替澄丫头操持亲事,彻底绝了她的念想?”

    老太太实在是惋惜曹嬷嬷的脑子,也难怪将个儿子养得那般不成器。“阿彻要绝了人的念想,哪里用得着用这样不着调的法子?他当初是怎么冷待筠丫头的,你还记得吗?”

    曹嬷嬷自然是记得的,“那如果不是这样,奴婢可再想通其中因由了。”

    老太太心里却有自己的猜想,可旋即又觉得不太可能,若是她的阿彻看中了纪澄,万万不用同自己绕圈子,当初连方璇他都敢带到自己面前,纪澄的出身可比方璇好多了,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姑娘。那么老太太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纪澄看不中沈彻。

    可纪澄当初连何家、叶家的亲事都能点头,万万没有道理看不中沈家的。老太太心里也很清楚,纪澄依附沈家不就是为了攀得一门好亲事么?

    老太太也理解纪澄,她那样的容色,真嫁入普通人家,未必是福气。况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纪澄想高嫁是很正常的心思。

    老太太越想越头疼,她也理不清沈彻和纪澄之间的纠缠,只能等二人回来再细细观察。

    因此,纪澄和沈彻刚进角门,就有等候的丫头上前相迎。

    老太太一见纪澄就拉了她的手到自己身边坐下,“如何?你也别害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纪澄也不说话,只是故作娇羞地点了点头。便是她自问比那唱戏的曲伶还会做戏,但此刻能装出娇羞之态,已经是纪澄的极限了,再多说一句话她大概就端不住了。

    老太太见纪澄不胜娇羞,拍着她的手重重地叹息一声道:“你这样的品貌,我原本是存了私心想就把你留在咱们沈家的,如今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得了你的青眼,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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