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时,喜温就会有些不满,为什么她总吃不成男子那般的健壮体格?!
    若她有那方稷玄的身量,立在湍急江流之中也能岿然不动,即便对上罴也好活撕了它!
    肝块浸入水里,晕开一丝丝红,天上落大饼,很多人尚且看不透,更何况鱼呢。
    只是喜温没料到石头缝底下居然藏着那么多的岩鲶,血腥美味让它们顿时激动起来。
    一条条争相入篓,弄得喜温手忙脚乱,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水里,惊得岩鲶逃了个精光。
    她心里升起浓浓的挫败感,四下无人,也不必顾忌会有人笑话,喜温索性坐在浅河里哭了一阵,哭好后捧一把河水洗洗脸,也就没什么了。
    这些从喜温手底下逃走的岩鲶说起来还算走运,不似有些同类倒霉,叫人抓了,从溪河入桶缸,命不久矣。
    这厢,乔金粟提着桶子站在台阶下,桶大人小,好滑稽。
    “我同妹妹一起抓了好些岩鲶,能换点什么吗?”
    说是一起抓的,释月估摸着乔银豆也就是在岸边鼓个掌,踹两下水,别掉河里就不错了。
    释月倾身看去,就见一篓子黏滑鱼儿交缠在篓里,样貌好似长了两根长须的泥鳅。
    “这鱼好丑。”她实话实说,随即躺回摇椅上,看着不远处密密的老林子。
    乔金粟有些失落,但也不敢过多的打搅,正要走呢,又瞧见屋里移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有些畏惧的后撤一步,瞥了眼坐在一旁的释月,定定神,在方稷玄的示意下把岩鲶递给他看。
    “你想换什么?”方稷玄问。
    乔金粟眼眸一亮,想起那日从喜温手中分得的一块碎饴糖,够她做了两个晚上的好梦,不由得嚅嗫出声,“糖。”
    释月笑了一声,方稷玄从这笑声中听出四个字,‘贪得无厌。’
    她又细细盯牢了乔金粟清亮的眼珠,问:“即便卖你面子,这些岩鲶只能换一小指甲盖的饴糖,要如何分呢?”
    “给妹妹。”乔金粟想也不想的说。
    释月明显一愣,“为何给妹妹?”
    “妹妹没吃过,想叫她也尝尝。”乔金粟又小声问:“喜温阿姐还未回吗?”
    “你问她作甚?”释月抄起一本书皮软皱的话本子,施施然翻过一页,道。
    乔金粟老老实实的说:“她同我讲,要去杀罴报仇的。”
    “嗯?所以?你怕她死在林子里头,回不来了?”
    释月觉得自己不过是问出乔金粟心中所想,却见她要哭不哭的,手里的桶子又被方稷玄拿走了,一时间走不得,只好一边忍眼泪,一边干等着。
    “哭个甚?”释月觉得挺冤枉,叫人家瞧见了,以为她欺负一个比蚂蚁力弱的小娃呢。
    乔金粟一下没忍住,抽噎了一声,又赶紧憋住,一张小脸皱得像笨媳妇捏的包子褶。
    释月没好气的把两块杏子那么大的饴糖拍在乔金粟手里,原本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呢,一见糖就笑开了。
    “谢谢释娘子!”她高高兴兴,蹦蹦跳跳着走了,都快跑到自己家门口了,觉得哪不对劲,一回头见方稷玄拎着桶子站在屋门口,释月依旧是歇在躺椅上,两人皆看着她,就等着她什么时候会发现桶子没拿呢!
    这对邻人真奇怪,男子本事大,女子样貌美,镇得住这一方的平安,私底下村民说起他们,都有叫土地爷和土地奶奶的。
    方稷玄本就面冷声硬,释月模样够好了,可乔金粟总觉得这位阿姐笑不似笑,叫她隐隐有些害怕。
    但此时,释月虽只嘴角微翘,但乔金粟觉得她这个笑,比起往日的笑容要叫她宽心许多。
    张巷边一行人此番带了些佐料香料,方稷玄拿出几个辣子和花椒丢入臼中,细细碾磨。
    这石臼是他手凿而成,原本臼底还有些凿刻痕迹,现在已经被杵头磨平。
    这一阵阵的碾磨声很是催眠,释月是个不需睡的,但被方稷玄拘在这方寸之地,过这人间日子,也染了不少人之习性。
    “走了近十日了。”方稷玄指的是喜温。
    释月趴在桌上假寐,撩开眼皮看他,道:“说不准叫罴吃了。”
    她言语恶劣,方稷玄只肃着他的一张冷脸,说:“那也如她所愿了。只怕因别的事死了,会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样,无能为力的事多了去了。”释月无所谓的说,又学着喜温托腮的动作,唇也如她般勾出一个大大的笑弧来,嗅到臼中辣子与花椒的料粉气味独特,又贪玩蘸了些点在舌尖,只觉又刺又麻。
    她本想说方稷玄要拿这怪味来作践食物,又想起自他手里做出的吃食总是味美,精气也比直接茹毛饮血来的馥郁,便没说这话,省得吃鱼时又自打嘴巴。
    ‘人世,也就这吃食有些意思。’释月百无聊赖的想着。
    这桶岩鲶并不算少,分一分可以做两顿。
    但糖在此地实在价贵,而化冰后鱼虾价贱,就有这两粒饴糖换得岩鲶一桶还蚀本的说法了。
    一半的岩鲶用柳条串了烤,这是林中人捕了鱼获后最常见的做法,不过撒了点料粉之后,整条就变得焦脆香绝。
    岩鲶细嫩鲜美,通体可食,内脏有些苦,不过更是一种风味。
    释月故作矜持的吃着,有点庆幸方才吞嚼了话头。
    另一半的岩鲶做晚膳,肚肠抠挖彻底,摊开腹腔,可见中竖的一根脊骨和分叉开去的横刺,血洗得也干净。
    灶上此时热闹,大锅里扑着稠粥,小砂锅热得慢,油也慢腾腾的烹着蒜子和姜片,直到姜片稍蜷,蒜子金黄,再下短腌过的鱼块,煎得鱼皮发脆,鱼肉渐白时下些豆酱和酒焖炖上一会就成了。
    释月横坐在窗台上,抱膝瞧着方稷玄用那双宽厚生茧的手在料理厨事。她见惯了自觉得没什么,若叫旁人看见,定然颇感别扭。
    “这又是谁的拿手好菜呢?”释月歪首枕在膝上,巧笑嫣嫣的望着他。
    方稷玄赤手拿住滚烫的砂锅柄,将酱焖鱼块倒进陶碗里,说了个很是寻常的名字。
    如二狗,三驴,老六,小九之类的,或低贱自比犬畜牲口,或干脆就是个排行号数。
    强行征召来的散兵都是庶民,哪有什么好名字,却不想竟能炼成那样一支悍勇的军。
    见方稷玄面色不改,只盛饭端菜往桌边去,释月觉得无趣,从窗台上栽下去,化作银光一团,又自桌畔出现。
    空有变幻之术,却被迫囿于方寸之地,释月又有些恼恨,看在满桌饭食的份上才落座。
    除了释月和方稷玄之外,这屋里再没有别人,灶洞里的火苗悄悄顺着方稷玄的长袍边沿一路扭上来,等他闻见焦糊味时,已经被燎出一条黑边了。
    释月喂它吃肉吃菜,真把它当个什么小玩意养了。
    ‘只’字带口带脚,吞嚼起来毫不费力,就不能喝汤水,一喝就要熄了。
    方稷玄见它吃了三块鱼肉,又吞了一勺野韭炒鸡蛋,还站在碗口上,指使方稷玄给他盛松仁炒鸡松,结果被他轻轻一弹指,跌进一碗野菜汤里,差点灭了。
    鸭子河泺偏僻但不贫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一团火精也跟着享口福。
    山头上不止鹿狍虎狼,还有人参、松子、哈什蚂、刺五加等山珍药材,江河里又产蚌珠鱼虾。
    物产丰饶,到了季节,还要向北江朝廷‘贡鲜’,光是梅花鹿这一项,又要细分成鹿肉鹿血,鹿舌鹿尾,鹿筋鹿皮,鹿胎鹿茸等等。
    喜温自父亲死后,家中男丁断绝,也就免了这年年上贡的份额,倒也算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不过春日里能搜罗的山珍要少一些,多是些野草嫩芽之类,眼下倒是有零星的樱桃红了,可不是那么好找。
    可能是贴着家宅有地热,乔家院里的樱桃熟得早,但乔婶子只给两个孩子吃了一点,自己一粒都没尝,因为冬日里管释月赊了几回油,还没还上,乔婶子也不觉得樱桃就能抵了,顶多是算点利息。
    乔金粟也不恼,洗净了叶子裹了新红的樱桃给释月送来。
    汉人说话含蓄,乔婶子虽没说这樱桃是抵利息的,但做生意的谁不计较?释月总该懂。
    可释月不懂,见乔金粟拿了东西来,以为她想换点什么,就叫她们等会,锅里正煎野鸭子呢。
    这野鸭是释月坐在江岸边的柳树上发呆时,一不小心用石块掷死的。
    鸭子干干净净的剔了毛,两条大腿,一块胸脯,一团心肝都歇在案板上,齐齐整整。
    这鸭子肥硕,释月已经用盐腌入滋味,现在连皮干煎,烹出许多油来,再用锅底将热鸭油不断浇淋上去,还未尝就知道必定是皮脆肉酥。
    乔金粟懵懵懂懂的捏着一只滴油的焦皮肥腿回来,乔婶子急忙来说清楚。
    “一只鸭腿罢了,也无妨,天气暖和了,叫乔叔给我打一张矮方桌,几把小杌子,方便放在院里吃茶吃饭。”
    乔婶子怕欠人债,有了能还的法子,高兴极了,连忙应下。
    肥鸭腿要留着等乔叔回来一起吃,乔金粟吮着手指上的油香,仰脸看着村口山丁子树。
    山丁子花其实是很好看的,小小白白,但很大方,每一朵都竭力展开,像一个个白盘子,远远望去,枝头如累雪。但乔金粟无心欣赏,更盼着它快些落了,落了好结果子。
    她仰脸看树的神色很贪婪,但无端端又让人觉得虔诚。与日日向山神索要平安丰腴相比,只是向树求一些果子,很克制了。
    “金粟、银豆。”喜温有些疲倦但不掩笑意的声音响起,乔金粟惊讶的望去,见余晖照在少女大大的行囊上,像是负日而行。
    第7章 樱桃和桦树皮
    ◎一大把一大把吃,倒显出这樱桃薄皮嫩肉的好处,吃多了倒也味浓生津。◎
    北江的樱桃小小的,果柄极短,远观好似贴着枝干簇成一团,似乎知道自己微酸不甜,有些羞赧,滚在方稷玄的掌心里,更只有黄豆那么点大。
    “这小樱珠既不似东泰的短柄樱桃,肉厚深红,饱满微脆,也不似南德的金珠樱桃,黄肉红晕,细嫩多水,更不似江临的垂丝樱桃,果柄纤长,色艳熟丰。”
    方稷玄在人前寡言少语,留着口沫光说给释月听,她听得心烦,吃又吃不得那些好果子,偏要说来叫人发馋,只好道:“快些闭嘴!”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站在藤椅上晃晃荡荡,探头瞧着那个用苔藓、干草和碎枝搭建的松鸦巢。
    巢中正躺着四枚蓝绿色的卵,这颜色任什么染料也染不出,好看得叫释月手痒,想拿出来把玩,正当她探手之际,听见喜温轻快的叫声响起,“阿月妹妹!”
    树上鸟鸣阵阵,释月很快同喜温学会了怎么囫囵往嘴里塞一把,然后再噗噗噗的往外吐核。
    一大把一大把吃,倒显出这樱桃薄皮嫩肉,味浓生津的好处。
    “我吐得远吧?我阿姐从来比不过我。”喜温有些得意的说。
    释月微微努唇,一粒樱桃核射出去老远,落在乔家的黑狗跟前,惊得它弹跳起来,警惕四望。
    喜温下巴都合不拢了,“真厉害啊。”
    吃罢樱桃,轮到喜温交账了,就见她从胸前掏出一个皮口袋,束口一松开,皮口袋顿时蓬松开来,露出一团蓝红黄绿,形态颜色各异的艳羽。
    “你倒吃了不少鸟。”释月握着那一团绒羽,轻盈蓬软。
    “饼子早吃完了。”喜温鼓了鼓腮帮子,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桦树皮包裹,“这回只在林子里拾了些木耳,我明日出去猎些东西回来。”
    喜温采回来的野木耳上有些泥脏,她打了干净的水来,同释月一起清理。
    鲜耳摸起来柔嫩柔嫩的,有筋头的部位捏起来手感很好,真跟小耳朵一样,有嫩肉有软骨。
    释月玩得起兴,揉来捏去的,根本不是认真做事的样子,但又拿来一个笸箩,道:“这几天少风晴朗,晒这个最好。”口吻好似做惯这些琐事。
    若是风大,木耳虽干得快,也要蓄满尘沙,到时候一吃起来牙关作响,真叫人头皮都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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