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仓促一拉,只觉一个湿淋淋的身体扑入自己怀中,粘腻冰凉,一丝儿热气也无,不由自主便张臂抱了他。
    崔述冷冰冰的嘴唇贴着她耳畔,弱声问,“我中的是……饮冰掌?”
    舒念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嗯。”
    “饮冰掌……”崔述默默念了一遍,伏在舒念怀中不住喘气,凉沁沁的鼻息抖抖索索,拂过舒念颈畔,便如一条避冬的小蛇,瑟瑟盘距——
    崔述喘了许久,忽道,“帮帮我。”
    “甚么?”
    耳畔的声音低如蚊蚋,“给我个痛快。”
    舒念手腕一抖,被蝎子蜇了一般,咬牙恨道,“胡说八道些甚么?”
    “饮冰掌附骨食髓,我熬不住……”崔述一语出口,渐渐神志不清,忽然一把扣住舒念手臂,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气力,死死掐着,厉声道,“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舒念忽然暴怒,推他起来,转过身躯背对自己,恶狠狠道,“想死改日,休要死在我面前!”
    手起针落,飞速往那鲜红的掌印边缘要关大穴密密入了七八针,便如扎篱笆一般,生生用银针做了个圈儿,将掌印圈隔在内。
    银针一入,倏忽不见。
    舒念提一口气,一掌按大椎,一掌按中枢,双掌发力,两股柔和的内力同时注入——
    崔述摇摇欲坠间被两只手稳稳扶住,有微弱的暖意自背心涌入,便如溺水之人骤然得了块浮木,四散溃败的神智渐渐收拢,勉力睁眼,阻止道,“放手,没用的……”
    苗千语这身体内力微薄,舒念正在捉襟见肘,一听这话越发生气,喝斥,“闭嘴!”
    崔述闭目蓄力,忽然手足起舞,奋力挣扎——
    舒念大惊,抽回右手,往银篦子上拔出一枚银针,衔在口中,双掌制住崔述,撮唇一吐,银针暴出,无声无息地扎入崔述颈侧风府穴。
    崔述立时昏晕过去,头颅耷拉下来,身躯一歪便往一边栽倒。
    舒念连忙探手扶住,心中气愤一言难尽:早知这般难缠,便该早早将他扎晕——
    一头腹诽,一头凝神屏息,沿针缘注入内力,引导寒气外泄。
    不知过了多久,舒念丹田枯竭,敛气回神,睁眼看时,那枚掌印仍旧鲜红欲滴,色泽未褪,顿觉泄气:忙碌半日,居然只把饮冰掌新生的寒气迫出,原本的寒气一丝不少——
    这便跟借了高利贷一般模样,利滚利走,辛辛苦苦一整年,还的尽是利息,本钱原封不动——
    怎不泄气?
    舒念扶崔述躺回枕上,自往柜中扯出一条棉被掷在他身上,把火盆提到榻边,添了根大柴,这才略略缓了口气,顿觉双膝发软,不由自主跌坐在地。
    崔述面白如雪,平日里嫣红绮丽的唇褪尽血色,几乎与肤色无异。他安安静静躺着,衣襟半敞,胸前斑斑血迹,看着甚是刺目。
    舒念皱眉,展了袖子往他胸前擦拭,血迹早已干涸,又如何擦得脱?拼着手足酸软,强撑着到石瓮边,打湿条帕子,仔仔细细拭净血痕。
    崔述昏迷中轻轻蹙眉,舒念唬了一跳,却见他眼睫连连颤动,皱眉一时,忽然抬臂——
    舒念唯恐他乱动再激发背上掌伤,一把制住他胡乱抓握的手,“别动。”
    崔述被她一握倒安稳了些,却并未清醒,淡白的唇抖了一抖,轻声道,“阿兄——”
    传言中崔述自郊狱脱身便未回藏剑楼,一年前苏循身死时,崔述应在姑余,却连苏循大葬之礼也不曾露面,人人皆言这兄弟二人交恶至此,应是有甚么恩怨不足为外人道,如今看来,小吴侯对他这位兄长依赖至此——
    传言仿佛不大靠谱啊!
    舒念奇道,“找苏循做甚?他帮不了你,你今日要不是遇上姑娘我,这会儿便好投胎去了。”她口中絮叨,却仍旧老老实实握着手等他复归安静——
    正待将手臂掖回,腕间横卧两道狰狞的伤痕侵入眼帘,如两只红头蜈蚣,头尾交缠,附骨盘踞。
    舒念极轻地碰了碰,瘢痕宛然,是旧伤。
    尺关命脉,什么人有能耐伤他此处?且是两道伤痕,非但伤了,还不止一次——
    舒念百思不得其解,将手臂塞入被中,仔细掖好。蹲在火盆旁取暖,慢慢琢磨眼前困境——
    此地石室虽无生存顾虑,却只有水,并无吃食,更无药物。崔述伤重,需得尽快脱身,寻求医治。
    舒念愁眉苦脸想了半日不得结果,她惯是个万事不过心的脾气,便懒怠多想,将染血的衣裳洗净,挂在火盆边儿上哄烤,取一只瓦罐洗净,煮些水喝。
    百无聊赖之际翻拣荷包,居然搜寻出藏着的几枚梅干,往口中塞了一块嚼巴嚼巴,甜津津沁人心脾,立时神清气爽——
    日子过得好好的,若不是那苗千千那厮执意上吴山,怎会落到这般田地?难免叹息,“祸害。”
    “谁?”
    舒念一惊抬头,崔述仰面躺在枕上,神情怔忡,木木然盯着她。
    “你醒了?”舒念打量他一时,看不出好坏,问道,“感觉怎样?”
    崔述神志昏昏,一如一个暮年老人,要隔许久才能明白旁人意思,皱眉道,“疼。”
    “还疼?”舒念大吃一惊,凑到榻边,揭开棉被,见掌印边缘清晰,并未涨大,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崔述被她贸贸然揭了被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后知后觉道,“头疼。”
    舒念草草掩上棉被,盘膝坐下,“中了饮冰掌还能再醒过来说话的,您这已是前无古人,多半也后无来者,些许头疼,不算什么。”
    崔述只觉脑中雾气弥漫,听她说话仿佛隔了一条长河,无法细想,稍一思量,便觉头疼欲裂,怔忡道,“我怎么了?”
    舒念一滞,从被间扯出他手腕,扶在尺关之间,沉吟一时,“缓而时止,止有定数——”
    小心翼翼抬眼看崔述,却见他直勾勾地看自己,目光浅白,心下顿时一紧。
    这绝不是小吴侯的眼神。
    这是——
    疼痛到了极处,傻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给作者菌两天时间肝字,周四六点《念念》
    第20章 念念
    ◎“念念。”◎
    饮冰掌下从无活人,舒念上辈子推演过医治之法,却没寻着试手的机会,至多算个纸上谈兵的水平。方才看崔述情况极其不好,她才硬着头皮动手,用入骨针封住血脉,困住掌力不叫蔓延。
    可崔述醒来,怎么就——
    ——就傻了呢?
    崔述此人,纵横江湖朝堂,一生高居人上,便是当年困在郊狱之中,也是声望极高的平乱英雄,如今稀里糊涂被自己的入骨针坏了脑子——
    舒念心下着忙,旁的不说,这事若叫甘书泠知道,自己还能有命在?
    两根雪白细长的手指握住舒念衣襟,“饿。”
    舒念一个哆嗦,怀抱万分之一的希望俯身与他平视,张开五指,严肃道,“小吴侯,这是几?”
    崔述目光迷离,久久皱眉,推开她手掌,“饿了。”
    舒念一滞,这模样实在不正常,起码她前辈子便从未听过小吴侯公然喊饿——
    四下逡巡一时,石室内空空荡荡,除了水甚么也没有,只得摸出一枚梅干,递给他,“只有这个,将就吃一口。”
    崔述目光闪闪,张口等待——
    这小吴侯变傻了,倒比以前的样子可爱多了——
    舒念忍着笑,将梅干塞到他口中,满怀期待询问,“怎样,好吃吗?”
    崔述咬了一口,眉毛眼睛都缩到一处,“酸。”
    “哪里酸?”舒念大是不不服,用力嚼巴两下,“分明很甜,唉呀,你怎么吐了?”
    万分惋惜地看了一眼被他吐在地上的梅干,摇头,“尚不知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浪费粮食!”
    崔述目中泪光盈盈,“好酸,水。”
    舒念寻一只陶碗涮了涮,舀了烧滚的水慢慢搅凉,心中愁云惨淡——崔述的掌伤无甚进展便罢了,如今人又傻愣愣的,眼下如何是好?
    崔述躺在枕上,见她手中有水却不给自己,抬手扯她的衣襟,催促,“念念,水。”
    舒念蓦然抬头。
    崔述半日等不到回应,爬起来便去扒水碗,这一动弹便牵动掌伤,疼得倒跌回去,密密出了一头冷汗——
    舒念放下水碗,查看入针之处,淡红的斑点覆在雪白的皮肤之上,美人痣一般——
    禁制安好——
    松了口气。
    崔述神色惶惶,“我怎么了?”
    这是傻得连自己身受饮冰掌都记不得了?舒念很快接受现实,宽慰道,“背上有伤,休要乱动。”
    “嗯。”
    舒念指指自己,“我是谁?”
    崔述直勾勾地盯着案上水碗,然而方才疼得狠了,不敢胡乱动作,仰面道,“念念。”
    两个字不啻于万钧雷霆,舒念指着自己鼻子,万分艰难问,“我是说,我叫什么名字?”
    “水。”
    舒念一口气吊着又倒回去,直噎得心口生疼,深知再问也是白废,老实捧了水碗,用匙舀了,慢慢喂他。
    崔述渴得狠了,咕嘟嘟喝完一碗水,气力耗尽的模样,萎靡不振地耷拉着脑袋,小口喘气。
    舒念又盛了一碗水,置在案上放凉。见他襟口处色泽深红,抬手摸了摸,竟是湿答答的——应是方才疼痛之中,冷汗淋淋,浸得透了。
    出那许多汗,难怪渴成这般模样。
    舒念一只手抚过他冰凉的后颈,“衣裳都湿了,脱下来吧?”
    掌下黑发的头动了一动,“嗯。”
    一时间舒念心中啥滋味都有,若非真的傻了,小吴侯崔述,焉能这般好说话?
    “你别乱动。”舒念叮嘱,探手入被,除了湿衣裳,好在施针时便已脱了小一半儿,也算便捷。
    舒念将湿衣裳掷在地上,回头看见白生生的一只脚露在棉被之外,足趾蜷作一团,应是冷的,摇头道,“你盖好被子——这是什么?”
    足踝处乌沉沉的,经年旧伤累累,应是捆绑伤,一层叠过一层——舒念指尖微颤,抚在足踝之上,“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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