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青山摇头:“不要,你若一碗不够,再来一碗?”

    因怕吃冰闹肚子,晚晴向来都是申令顾妈与陈妈不得给铎儿买冰回来。这孩子贪得一日能吃回冰,点头道:“好,谢谢爹。”

    伏青山道:“你若跟爹回京城去,爹整天带你吃冰。”

    冰虽好吃,但对于稚儿来说,娘更重要。是而铎儿心中挣扎了许久才道:“我要跟着我娘,我娘在那里我就在那里。”

    伏青山默默点头,长吁了口气。他的妻子和儿子,当一回错失之后,恐怕还要很久,他才能把她们谋回来。

    城外,晚晴不停策马,白鸽跑的比白凤那匹紫马还要快。白凤见晚晴面上愁眉不展,高声问道:“想不想跟我去军营里转一转?”

    晚晴果然勒马回头,有些不置信的问道:“我可以去吗?”

    白凤道:“当然可以,跟着我就可以。”

    她策马回头往另一边奔去,晚晴打马跟了上来,两人策马跑了约有个半时辰,便见远处一排排无尽的长房,外面粗木护着围栏。长房往后还有许多帐篷搭着,内里来来往往行走的,皆是穿了军服的兵丁们。

    守兵见了白凤,远远就屈膝跪了高呼道:“白凤将军!”

    白凤略点点头,策马进了大门,晚晴也跟了进来。白凤策马一直往内走着,遇见的兵士们皆要躬腰行礼。一下往后走了约有半里路的地方,平地一所土灰色的大楼,白凤这才下了马,将马拍给楼下的守兵。晚晴亦下了马,才仰脸望着,便见伏罡带着一群将士们自楼后绕了出来。

    他戴着平巾帻,穿着玄色窄袖长袍戴着盘领,腰束金革带,平肩窄腰一片风度,本是一脸正色的走着,见了晚晴面上已是一片柔色笑意,侧身低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他手下的将士们多见过晚晴,但此时在军营中也不敢造次,低头应过之后退下去了。白凤几步追上霍勇亦往后而去。伏罡见人走的差不多了才上前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晚晴道:“白凤带我来的。”

    他领晚晴上楼推了房门,内里宽敞的屋子中满墙挂着地形图,几处沙盘,一张大案上堆积如山的纸与书。另有一处干净案几上却只备着笔架砚台等物。伏罡请晚晴在临窗的圈椅上坐了,问道:“要不要给你泡杯茶来?”

    晚晴道:“我又不是你的客,泡茶做什么?只给我杯水即可。”

    伏罡出门吩咐了一番复又进来,再晚晴身侧另一张椅子上坐了问道:“下午无课?”

    晚晴道:“伏青山想带铎儿玩一天,我索性在夫子那里请了假。”

    两人相对笑望,终是晚晴先道:“铎儿毕竟是他的儿子,我不能阻着他见孩子。”

    伏罡眉眼间一片笑意,微微点头道:“我懂。”

    外面亲兵送了水进来,伏罡自门口端来了递给晚晴,看她咕咕一饮而尽,复问道:“可还要再添?”

    晚晴道:“不必。”

    伏罡拉晚晴起身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晚晴跟着他一同骑马复又回到凉州城中,一直快到西门口时,伏罡才勒缰止马,抱了晚晴一同下马到一古井旁,井旁不远处碧波荡漾一片湖水,此时湖边垂柳胡杨正是繁茂季节。两人沿湖岸而走,到得一处院落,伏罡敲门,不时便有人慢跑着前来开门。

    伏罡拉晚晴进了院子往内,一直到了后院一处棚草堆积的地方,召唤那看门人送了烛台来,推门进草棚,这草棚中居然有个半人高的砖砌门洞,伏罡先探身几步下去,才拉了晚晴下楼。晚晴见内里漆漆黑黑是个地宫的样子,悄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伏罡道:“古墓!”

    晚晴觉得有些可笑,问道:“你带我来瞧个死人的墓地做什么?”

    伏罡不言,一直拉着晚晴过了长长的俑道下到古墓正殿,将内里烛台分别点上,才指了壁龛上一匹绿油油的飞马道:“那才是真正的踏燕!”

    这飞马脚下踩着一只巴掌大的龙雀,四蹄奔跃向前,后面跟了一长列骑在马上持长矛的兵士,兵士的后面,是一辆辆四轮遮顶的马车。

    晚晴问道:“为何这些马皆是绿色?”

    伏罡道:“那本是铜,生了锈才成绿色。”

    晚晴觉得这墓室冰冷渗人,拉了伏罡道:“我不爱呆在这里,咱们快走。”

    两人上来掩了草棚又出了院子,沿雷治湖慢慢走着,走了许久伏罡才言道:“那是汉时古凉州守郡张君的墓室。汉时的边防,远比现在要强锐得多。西行一直到玉门关都有屯田,唐代时远到伊犁都有都护府,如今鞑子所占大半疆土,都还是我们的。”

    晚晴这些日子跟着夫子学了些东西,也知朝代纷变,君主帝王并不是从古至今不变,今日刘家王朝,明日李家来争,才会有几千年的历史。她仍对那遥远祁连冰盖的尽头感兴趣,是而问道:“就连嘉峪关往上也是我们的?”

    伏罡道:“当然,一直到葱岭以南皆是我们的。”

    晚晴停了脚步,隐隐有些猜测出伏罡的意图来,直言问道:“所以,告诉我你的想法。”

    伏罡亦止了脚步道:“这半年中,以中书门下平章事高千正牵头,唐政、黄熙等人相拥附合着杀了宫中为宦多年的张公公,虽太后仍在宫中,但刘国公一脉大势已去,如此朝中才会议起接平王回京的事来。而这些事情之所以能达成,还全在青山一人。他虽性子有些执拗,但于权谋上很有些天赋,在为政上也有些才能。如今既他理着兵部,若我能将枢密院兼起来,或者大历还有机会能比肩前朝,将疆土开辟到更远的地方去。”

    听到这里,晚晴已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既是这样,我和铎儿仍回伏村去,你但凡有闲暇便回伏村来寻我,可好?”

    伏罡如今渐渐揣摩出他这小夫人的脾性来,知她如刺猬一样,但凡有风吹草动都有炸成毛球将自己缩起来。而他方才这番话只怕又叫她想到在京城时的不愉快。随即解释道:“并不是现在。平王回京只怕就在这几月中,然则我还要在此戌边,至少三五年后才去京城。到那时,青山想必也会想开,再娶,并放下。”

    那当然最好。晚晴站了许久,复又往前走着:“我怕他会害你。”

    伏罡是个男子,自然不必晚晴猜度的多,安抚她道:“不会。他不过是还未想通而已,等过几年他想通自娶就好了。”

    他不欲晚晴烦心,拉了晚晴手道:“既天色已晚,不如咱们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去?”

    晚晴先就甩了手道:“酒楼饭庄中的菜色也不过平常,几百大钱都吃不下来一顿饭,白花那钱做什么?”

    她见伏罡已然皱起了眉头,又改了口笑道:“既大将军舍得花银子,我陪你吃一顿又如何?”

    他们在外吃过饭时天已渐麻,两人牵了马慢悠悠往回走着,还未到指挥使府,远远就见陈妈揣着两只手不停往外张望,晚晴一瞧就知必是府中出了大事,忙几步上前问道:“妈妈,怎的你在这里?”

    陈妈道:“小公子早间跟他爹出去逛了一圈,下午回来就喊肚疼,如今在床上滚着,老奴要请郎中,他爹也不肯,只自己一人在那里看护着,老奴又不好做得他的主,所以在此等将军与夫人。”

    晚晴还不待她说完就冲进了内院,直奔上房西屋,果然见伏青山跪在床沿上,铎儿苦皱了眉头睡在床上哼哼。晚晴抑了怒气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不过给你看半天你就给我把儿子弄成这样?”

    伏青山搓着双手替铎儿捂着肚子,回头低声道:“他贪吃了两碗冰,如今有些闹肚子。”

    晚晴凑到床边挤开了伏青山,搓了双手替铎儿暖着:“这孩子体寒,最不能吃那些寒凉东西,你不是郎中吗?竟连这些都不懂。”

    伏青山坐到了一侧甩着两条酸麻的胳膊道:“自他生下来长到如今,我所陪伴过的日子屈指可数,不过想叫他高兴些而已。”

    “你走吧!”晚晴头也不回抛了句冷冰冰的话,见伏青山仍在床头坐着,回身道:“快回你自己的住地去。”

    伏青山抬头见伏罡在窗外站着,起身出门,迎上来拱手唤道:“阿正叔!”

    伏罡点了点头:“来看铎儿?”

    伏青山道:“是。”

    夏夜,槐间蝉鸣阵阵,檐下有丝丝凉风拂过。伏罡指了椅子道:“坐!”

    两人齐齐坐下,这叔侄两人,所年之后,倒是头一回坐到同一张桌子前。伏青山接了陈妈递来的茶搁到了桌子上,望着伏罡言道:“阿正叔,小侄有话欲与您详谈。”

    伏罡道:“你尽管说。”

    暑夜的月色下,这年龄相差不多的叔侄俩,一个是武夫,却沉静内敛,一派大将风度。一位是文臣,却锋芒毕露,难掩心中勃勃野心。两人相视良久,伏青山才道:“我才理兵部,又是文臣出身,不懂边防调令等事,下面官员欺上瞒下的手段也并不能尽懂,很难理得动。而高千正高中书虽是武将出身,但其性柔怀善,不是能开拓进取之辈。如今枢密院也是他监着,大历一国的防务与征戌皆在他手中掌握。柔臣掌着武事,必不能兴国强军,阿正叔以为?”

    这也正是伏罡这几日来所想。他饮了口搁了茶杯:“我去年底入京时,曾在高中书那里读过一份你谏言兵改的折子,内里所列所呈皆十分到位,你如今既掌了兵部,就放手去做即可。至于这朝中官职任免,皆在天家,不是我们所能左右。”

    听伏罡这话的意思,他虽与高含嫣已然合离,与高千正倒还没断了往来。伏青山有些愣住,随即点头道:“小侄一定照办。”

    忽而内间晚晴高声叫道:“伏罡!”

    伏罡与伏青山同时站起来,终是伏罡先进了屋子,伏青山随即也跟了进来。晚晴两手搓个不停,急的满头大汗道:“快,就像上次一样,你来挖他喉咙叫他吐出来。”

    伏罡回头问伏青山:“什么时候吃的东西?”

    伏青山道:“大约三个时辰前。”

    伏罡道:“那已入了五脏,如何能吐得出来。”

    他拉过晚晴劝道:“我来替他捂着,你且休息一会。”

    晚晴这才下了床,恨恨盯了伏青山问道:“为何还不走?矗在这里做什么?”

    伏青山指了门外道:“你家婆子去抓药了,我等她抓回来熬了喂过孩子再走。”

    晚晴靠在床头上双手抱胸闭了眼睛不肯再言,伏青山站了许久,见晚晴伏罡两人看顾着孩子俨然就是一家三口,而他自己反而像个外人,这样站的没意思,一人退了出来在屋檐下站着,许久才凄凄凉凉出了院门,恰碰上顾妈风风火火抓了药进来,略吩咐了几句怎样熬药多久吃一顿的话,自己一人出了指挥使府,往官驿行去。

    这夜铎儿闹肚子闹到半夜,晚晴与伏罡也只有在这床边半睡半守熬到天明。次日一早伏青山要回京,平王亲自送出城去,伏罡自然也要随行。

    待行过别礼,平王是个不拘礼的,指命让伏罡代他将伏青山送出城去。伏罡陪伏青山走着,身后浩浩荡荡一条队伍跟着。送出城外十里,伏青山见亭中设着宴酒,请伏罡先进去坐了,屏退众人自己也随后跟了进了,握了酒盏言道:“阿正叔,有朝一日平王回京,侄子必定上下活动一番叫高千正把枢密院留给你。”

    伏罡亦握了酒盏:“都是后话,容后再议。”

    伏青山一口饮尽翻了空杯,一股辣火自他舌尖冲到胸膛,他自满上一杯敬着伏罡言道:“晚晴是我发妻,铎儿是我亲子,阿正叔替我照顾好她们。”

    “青山!”伏罡见伏青山仰头又是一杯,夺了他杯子扣到桌上劝道:“你不适合晚晴,晚晴也不适合你,你们合离两宽,彼此再找良人才是最好的结果。”

    伏青山冷笑,他本不沾黄汤之人,才喝了两杯连眼圈都红了,指了伏罡便有些激动:“我虽自幼与你分别,但你早知晚晴是我伏青山的妻子,怎能觊觎于她?这不是君子行径。”

    他不等伏罡开口又道:“不要跟我讲什么休书,慢说登高中举,就是普通农人家多收了三五石,行脚走贩的皮子商多赚了几百文,许多人还要置放妾室进来。我也不过多置了一房妻室,天下男子皆是如此,不在我伏青山一个。况且,我如今已经悔改了。”

    伏罡见伏青山声音越来越响,压低了声音劝道:“你喝多了,趁天亮早些上路。”

    伏青山复满斟了一杯,遥敬过伏罡一口饮尽翻了空杯,才道:“侄子酒后失言,望阿正叔莫怪。”

    伏罡拍拍他肩膀道:“不怪!”

    伏青山强忍着嫌恶忍了伏罡的手,脚步有些踉跄下了亭子,叫人扶上马车摇摇而去。伏罡在亭中站着,目送着车队远远驶离,才转身往军营而去。

    他在军营中转了一圈,下午回到指挥使府,径自寻到夫子给晚晴与铎儿授课的书屋,站在窗外看了会儿晚晴流着口水打盹的样子,忍着笑抱拳看了半天。她确实太过辛苦,早起要跟着白凤练九节鞭,骑马射箭,下午要跟着夫子学文识字,至夜又总不能好睡。

    晚晴终于从睡眠的沼泽中拖回了自己的沉躯,悄悄抽了帕子出来揩着嘴角的口水,转眼就见伏罡抱臂站在窗外。她也知他方才必是看光了自己的丑态,那帕子捂了唇转身去看夫子,看得许久再回头,仍见伏罡在外站着,仍是抱臂含着笑望她,不曾挪动过的样子。

    西晒正烈的时候,他就站在大太阳中。晚晴怕自己再回应一眼他又要看的更久,索性再不转头,认真听着夫子讲课。她听的入神,等到下课时才突然想起伏罡,回头看窗外,伏罡已不知去了那里。

    她与铎儿才送了夫子出门,就见伏罡端了两碗冰进来。一碗少些,淋着牛乳,另一碗只洒着白糖。晚晴很少吃这些东西,亦高兴的像个孩子,见铎儿去抱那多些的一碗,自己先夺了过来道:“你昨日才贪凉闹了肚子,多些的给得我吃。”

    铎儿取了勺子来挖着自己的,眼睛还盯着晚晴那一碗。晚晴自己舀了一勺伸舌头舔了丝丝的凉意,盛了一勺给伏罡,笑嘻嘻问道:“为何会想到买冰来给我们?”

    伏罡瞧晚晴也欢喜的像孩子一样,笑道:“酷暑之中,略吃点也无防,不要贪过就好。”

    铎儿趁着娘不注意,悄悄舔着那丝甜意。妇孺孩童似乎都很容易满足,夏日里一碗冰就能叫他们高兴万分。

    伏罡向来在这些事情上不花心思,看晚晴与铎儿两个吃的欢实,心中竟是一股难言愧意。他既然自伏村将晚晴与铎儿带出来,天下间只要有的,只要他们想要的,自然都会拼尽全力去满足他们。

    只是不曾想过,他们想要的快乐竟这么简单,而他竟就忽略了。

    至晚沐过身躺到凉丝丝的原藤席上,晚晴先就双脚蹬远了伏罡摇头道:“不行,天气太热,我不要再出一层汗。”

    伏罡如猫觑鱼伏视了许久,才躺下侧身自睡了。晚晴见他不来磨缠,反而觉得有些奇怪,趴起来问道:“阿正叔可是生我气了?”

    话音才落,伏罡已经翻身压了上来,自唇角碾磨到耳根上恨恨道:“你再多叫几声我听听。”

    晚晴仰躺在冰凉的席子上,自锁骨处渐断着哼出满腔畅意,在伏罡有规律的动作中闭上眼睛,调动起所有神识去感受他的动作,和起起落落席卷全身的舒愉,舍命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这日伏罡自外归来,许是要考校一番晚晴的功课,自怀中郑重其事掏出张纸来,展平了递给晚晴道:“给我读一遍,看可还有不能识的字。”

    晚晴接过来,见这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先就赞道:“这是澄心堂的洒金纸。”

    纸上暗纹繁覆,暗压着缠丝牡丹的花开富贵,晚晴持纸默念道:“二姓联姻,旧矣画眉之睦。十缁讲好,惭于歇未之间。宋城之牍岂偶然,渭阳之情益深矣。夫女晚晴,施颦有戒,是必敬从尔姑。夫伏罡者,种玉得妇。愿结二姓之好,共叙年德。”

    晚晴边读边笑,读完抬头笑道:“这是婚书。”

    伏罡竟有些赧意,低声道:“总要有个正经的礼节娶了你,我们才是正经夫妻。”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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